「盛世」以後可會有? 教我確信中國實體經濟無以爲繼五個人

中美關係專家貝克立 (Michael Beckley)、布蘭茲 (Hal Brands) 近作《危險地帶(Danger Zone: The coming conflict with China)》 斷言大陸國力行將見頂,主要論點為「一孩政策」形成「人口斷崖」制約未來勞動力補充以至經濟增長,並且國內生產總值(Gross Domestic Product, GDP) 日漸萎縮之際,安老開支所佔比例將於三十年內提升至百分之三十——撇除人口特徵變化,當我回想中學時代以來北人所謂「懂經濟」幾位學者以至業內人士(practitioner)言傳身教中國經濟不同部門(sector)特色,北朝外強中乾、國計民生敗絮其中景象,霎時歷歷在目。下文謹以國民收入等於私人消費、私人投資、政府開支與淨出口相加(Y = C + I + G + X – M)公式為框架,試從宏觀到微觀分析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各方面制度缺陷,佐証紅色中國長遠而言無法超越美國一說。

Y = GDP

首先筆者建議仍然在學朋友勿吝三個學分,選修一門宏觀經濟(macroeconomics)課,起碼聯儲局加減利率如何影響各地股票市塲、外幣價格又如何決定……了然於心,個人資產管理以至出遊計劃可作相應調整,邇之利己、遠之事君——是以宏觀經濟學竟遭母校以及香港其他大學商學院剔出工商管理學士必修之列,愚民其實有甚於推行奴化教育。

講解宏觀經濟,通常開宗明義由國民收入核算(national income accounting)一課講起,一國居民於一個財政年度總收入,可以求諸經濟體各部門開支——國內一年生產所得,若非同一年度供私人消費(private Consumption, C)、政府開支(Government expenditure,  G) 或出口(eXport, X)外國,卽屬投資(Investment,  I)未來;其中外國入口(iMport, M)貨物或服務價值並非本地人創造,須從上述項目扣除,所以 GDP 等於 C + I + G + X – M。貝、布二氏論證中國經濟總量(177,630 億美元)十倍俄羅斯(16,476 億)因而凶險更甚,所據卽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IMF)統計,兩國二〇二一年度國內生產總值。 

購買力平價(Purchasing Power Parity, PPP)調整過後,中國實質 GDP(266,568 億美元)甚至壓倒美國(226,753 億)、軍費亦然,《危》作緒論據此進一步渲染中國威脅——然而依賴 GDP 以至實質 GDP 兩組數據估量中國經濟實況,多少誇大失實,首先中國以其生產總值於國內可購買漢堡包數量多於美國(參考《經濟學人》雜誌每年編製「巨無霸」指數,BigMac Index),並不代表其財力足以添置更多第五代戰鬥機、遑論核動力航空母艦;然後《危》作第二章〈亢龍中國〉(Peak China) 又綜合 IMF、美國芝加哥大學以及國家經濟研究局(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NBER)多篇文稿,指出中國經濟眞正增長僅得官方數字一半、眞實經濟規模與帳面相比,亦細小百分之二十。 

至於拜讀《危》作以前就告誡筆者勿信中國 GDP 神話一位行家,則為現任中共國務院黨組書記、「克強指數(Keqiang Index)」之父李克強——遼寧省委書記任內會見美國駐華大使雷德(Clark Randt)期間,李克強坦承該省 GDP 數據並不可靠,其決策建基於全省耗電量、鐵路貨運量,以及銀行貸款。李克強深諳地方官員謊報績效誘因在於爭取升遷,不愧為「懂經濟的總理」,繼任人李強恐難望其項背——中國官塲所謂「懂經濟」,無非善於體察人心所向,能夠預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從而因勢利導、達成政策目標;習近平派系如有大員略懂經濟,國內園區小區何以「封控」至此、香港特區何至於此?可知李克強卸任以後當局「調控」宏觀經濟措施,一廂情願勢必變本加厲,日益違反人性、強人所難,適得其反。

李克強(圖片來源:中國政府)

I

李克強由始至終敬畏市塲力量、知所讓利民營企業,非同習派一味批判「躺平主義」、動員「城管」扼殺「地攤經濟」,如北京市委書記蔡奇。中國經濟尚未衰退至急需地攤安置各地失業人口以前,李克強早於二〇一五年制訂「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政策,惟理念有違黨國體制處處與民爭利、牢牢掌握戰略資源以至行業等天性,終究無力挽回「國進民退」洪流——只准國有企業以至紅頂商人獲利、甚至黨員富豪如阿里巴巴(9988)創辦人馬雲亦難逃錘頭鐮刀「割韭菜」宿命,到頭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市塲「共同富裕」至此,資金用腳投票,自有打算。 

終於旁觀者如《危險地帶》兩位作者尚且察覺,「(中國領導人)知道,佢哋以投資帶動嘅增長模式,氣數將盡」(頁 47);馬雲亦奉獻一生証明中國企業家再懂經濟,受制於「民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定律必然一敗塗地、中國經濟整個私人投資部門亦然——二〇一三年《時尚先生(Esquire)》雜誌記者問及馬雲昔日「中國企業家幾乎沒有一個是善終」言論,馬雲慨嘆: 

「我自己覺得,中國的企業家確實沒有好的下場。事實也是。歷史也是。歷史不會因為今天而改變。會有僅存僥幸的人,畢竟不多……我馬雲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了,所以我很樂觀地看待這些,幹唄,反正好壞也就是這個結局嘛。」 

螞蟻金服上市、阿里集團罰款 …… 殷鑑不遠,資金畢竟留國建設社會主義,抑或「潤」(run)紐約、「潤」倫敦是好?不似長江和記實業(0001)李嘉誠髣髴蟬聯香港首富直到永遠,自有《福布斯(Forbes)》雜誌中國富豪排行榜以及胡潤(Rupert Hoogewerf) 百富榜,〇二年上海首富周正毅、〇八年全國首富黃光裕等人鋃鐺入獄,兩大「殺豬榜」上你方唱罷我登塲、人來人往,猶如走馬燈——然則香港同樣此地不宜久留,明天控股肖建華失蹤案,足以一錘定音;海航集團王健法國普羅旺斯墮崖身亡,喪鐘警醒中國投資者明智抉擇資金出路以至移民目的地,「死諫」可謂重於泰山。 

話說回來馬雲最懂經濟之處,在於把握電子商務平臺大減交易成本(transaction cost)商機,促成原本無以達成、人民幣數以千億元計買賣,貢獻 GDP 並從中賺取豐厚利潤;共黨奉為「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當年「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連串理想,阿里系本來有助中共實現其中一半——但生金蛋嘅鵝屢見主人殺雞取卵,早成驚弓之鳥,習近平政權覆巢毀卵在先,休怪民間企業家物傷其類、市面鳳凰不翔。

馬雲(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G

香港高級程度會考經濟科創辦人張五常(Steven N. S. Cheung)定義交易費用為「一人世界不存在的費用」,加上世界多於一人就成為社會、但凡社會必有制度分配資源,因此交易費用又等同「制度費用(institutional cost)」;美國奉行民主制度有其制度費用、中國獨裁亦有其費用,〈獨裁、民主、市場:給阿康與何洋上一課〉文中,擧例說明:「美國要建公路,單是吵鬧、論經費就花上好幾年,環保更頭痛,徵用土地也麻煩,而過了十年八載的議決,動工了,不半途要不是工會鬧事,就是壓力團體反對,或訴之於法,搞得成本上升逾倍,經費不足,最後要更改設計,或索性停工不幹,使中斷的懸空公路高架彷彿巨型新潮雕塑,默默無言地屹立數十載。」張氏忖度其友人楊懷康同意「獨裁決策比民主決策快、竣工快」,但承認獨裁制度可能出錯、甚至大錯特錯,例如上海浦東機塲「磁懸浮列車」,巨資就血本無歸。 

假如政府開支一部錯得較小,前述私人投資部門劣勢,共產中國尚可扳回一城——然而《危險地帶》作者觀察到中國經濟急速增長、硬幣亮麗一面背後,蒙上巨額債務以及「蘇聯級浪費(Soviet level inefficiency,頁 50)」陰影。中外調查人員(百度大數據實驗室、自由記者 Wade Shepard)二〇一五年不約而同發現,中國各地「鬼城」已落成五十座以上,滿城空置住宅、購物中心、辦公大樓甚至機塲;全國基礎建設入不敷支項目,多達三分之二,當局更估計〇九至一四年間「非效率投資(ineffective investment)」,不下六兆美元;《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誌一六年刊載〈中國何其積弱?(How weak is China? The real story behind the economic indicator)〉文中,更有經濟學者推測中國經濟去除政府「刺激性支出(stimulus spending)」,並無任何增長(頁 43)。

張五常(圖片來源:深圳大學城)

C

中國內部經濟僅餘私人消費一門,筆者首次聽人「擔君之憂」,年代久遠至十六年前出爐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費爾普斯(Edmund Phelps)設壇香港中文大學講演《邁向現代經濟的障礙(Stumbling blocks on the way to a modern economy)》一題,原來中國宏觀經濟特異於其他經濟體之處,在於儲蓄傾向(propensity to save)高達 GDP 百分之五十,可支配收入(dispensable income)用於私人消費部分極少;費氏當年預料,中國人民未來更熟悉西方科技、付出更大成本學習西方產品如何使用,私人儲蓄(private saving)比例將隨之降低、生活方式轉趨安逸舒適。十六年過去,中國青年出賣身體甚至器官換取蘋果(NASDAQ: AAPL)智能電話、「三和大神」工作一日玩樂三日不留餘資,經濟學家恐怕始料未及;惟購買每部 iPhone 招致私人消費,並進口台積電(NYSE: TSM)納米晶片等半成品以及原材料,同時提高入口量、須從 GDP 扣除,促進國內經濟效果,遠不如一支國產手機售出。

同理,除非中國旅客出遊仍然自備老乾媽油辣椒送服泡麵,購買手信鍾情「中国制造」,參加「零團費」旅行團以免服務費外流當地旅行社、負責接待中國餐館堅持採用家鄉食材……能夠負擔海外假期「中產階級」,旅遊開支回饋本國經濟部分,微不足道;購買力最強大一群「紅三代」、「富二代」,遊艇、跑車、名錶、訂製手袋等進口奢侈品消費,例如中共中央統戰部前部長令計劃之子駕駛法拉利(NYSE: RACE)致死,同樣無補於「內循環」、無以經國濟民。

「改革開放」四十四年,以上「中國經濟新常態」,香港人耳聞目睹有之、身受其害有之,分擔相當學費——遺憾中國人學來學去,奇怪的知識增加了,思想、文化、生活現代化以至正常化,依然遙遙無期。

費爾普斯 Edmund Phelps(圖片來源:Columbia University)

NX = X – M

依循費爾普斯、張五常、馬雲、李克強四人思路,逐一排除 GDP 當中私人消費、政府開支、私人投資三大構件,中國經濟生機惟有淨出口(Net eXport, NX)一途,其生殺大權操之世界人民手中,包括海內外港人——首先香港消費者民族主義(consumer nationalism)要超越效果僅限於充實自我概念(self definition)與建構共同身分(collective identity)、媒體傳播學者 Enric Castelló 與 Sabina Mihelj 所謂「象徵式(symbolic)」消費者民族主義,升級至旨在促進或妨礙某國產品行銷、從而扶助或打擊其經濟之「政治性(political)」消費者民族主義行動。而根據外部規模經濟(external economies of scale)理論,某國某產業整體產出愈大、每件產品平均生產成本愈低——香港人購買並推廣中國競爭對手優勢產品如孟加拉、柬埔寨、印度成衣,印尼、馬來西亞、臺灣、泰國食品,韓國、越南電子產品,以及日本家庭電器與汽車,卽有助「世界工廠」去中心化、印太諸國瓜分中國原有全球市塲份額。前述主權國家政府討論特定議題,容或附和共產中國、政策甚或為難香港居民——支持其經濟發展並無礙中國工業愈做愈縮,出口持續下滑、成本持續上升,廠商一去不返。

至於提振中國入口同時加劇人口老化、一擧兩得之策,更加政治不正確——因勢利導大陸學生留學歐美各國、繼而落地生根卽可。教育行業產值本身固然可觀,衣食住行各方面需求又為之轉移、私人消費與入口兩部門此消彼長,中國經濟將蒙受雙重打擊;學齡人口、就業人口、適婚人口、新生人口……連鎖反應,《危險地帶》第二章描繪「人口災難(demographic disaster)」,自然雪上加霜——從事升學或移民顧問朋友,一為神功、二為弟子,大可致力開拓中國客源、補貼手足求助個案,眞正賺紅養黃。

搵中國人錢同時、唔俾中國貨搵錢,辦法遠比困難多,有賴大家各適其適、群策群力;教筆者確信中國經濟無以為繼、說服力最強一人,正是仍未放棄香港、手不釋卷求索,各位讀者。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