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香港文化人的掙扎與困境
「點解仲要講香港?」


香港政府於今年八月十一日公布今年年中人口,數據顯示截至二零二二年中,香港居民淨遷移人數逾 11 萬,人口連續三年下跌,現時已至約 729 萬人。而英國內政部資料則顯示,二零二一年開放 BNO 簽證至二零二二年六月底,已批出逾 13 萬份申請。
隨著愈來愈多港人移居外地,海外港人社群逐漸擴大,不少相關文化活動陸續出現。不少來到英國的文化人或者藝術家,即使身在異地仍選擇繼續以香港作為創作重心,在外國說香港的故事。
背景不同,文化不同,要在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下說香港,當中充滿著不同的掙扎和困難。《如水》邀請了藝術家 Carrie(沈嘉儀)、香港繆詩菴(Museum of Hong Kong)創辦人 Calvin 及策展人 Clara(張嘉莉)分享他們在英國的經驗。三位同樣在二零二一年來到英國,並以不同的形式講香港故事,他們說的香港是一個怎樣的香港?
誰的香港故事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因娛樂產業興盛而受到不少關注,一九九七年主權移交更成為世界重要話題。及後香港議題在國際社會冷卻,雖然經歷過不少重大社會事件,如沙士、二十三條等等,但在國際舞台上始終未得到太大關注。
直至二零一九年,反送中運動再次令香港立於鎂光燈之下,成為各個媒體報道對象,隨後疫情席捲全球,加上反送中運動步入停滯期,媒體的眼光亦隨之變成關注武漢肺炎在各國散播的情況。
而香港故事當然未完——站在各種立場的人仍然力圖向世界述說他們版本的敘事。香港特區政府連月來就不停強調要「說好香港故事」﹕李家超於七月十六日出席香港新聞工作者聯會慶祝香港回歸聯歡晚會時,就提到冀望新聞界可以一同說好香港故事;十一月出席亞太經合組織(APEC)峰會時,他亦表示要向各國領袖說好香港故事。團結香港基金更在七月二十六出版英文版《香港志》(中文版於二零二零年出版),記述公元前五千年前至二零一七年七月一日特區第五屆政府的成立的歷史。在出席出版典禮上,李家超還是說:「在慶祝特區成立二十五周年之時,《香港志》首冊英文版的出版正好是講述香港成功故事的新能量。」
香港特區政府及建制派近來大力向外界輸出官方論述,說他們口中的香港故事。在香港本土言論及出版自由急速收縮的情況下,港人如何在海外建立真實的香港故事,尤為重要。
甚麼是香港?
二零二二年十一月一個周末,Sheffield 下著微微細雨,冰冷的雨點乘著冷風打到臉上,一身素黑打扮的 Clara 予人一種剛強的感覺,帶著眾人來到「香港離散之後」的展覽場地。
Clara 是前灣仔區議員,亦是策展人及 C&G 藝術單位的創辦人之一,在香港負責過的展覽有「鳥巢之下」、「西九文化大革命區」等等,以藝術回應不同社會議題。她目前於 Sheffield 居住,並正修讀博士,研究方向與香港展覽歷史相關。


前灣仔區議員,亦是策展人及 C&G 藝術單位的創辦人之一。
至於在「香港離散之後」展覽,Clara 的身分則變成一個「參與者」。
「香港離散之後」場地位於 Sheffield 距離市中心步行約五分鐘的位置,空間以白色作為主調。展覽是 Eelyn Lee(李綺蓮)的 Performing Identities 計畫(二零二二至二零二三)的其中一部分。Eelyn 是香港與英國的混血兒,但單憑外貌難以發覺她擁有亞裔血統。Eelyn 對自己的亞裔背景同樣抱有不少不確定。在三十多歲時才第一次去到香港、了解父親的家庭故事,她希望透過今次計畫探索自己的背景,以及何謂「Hong Kong-ness」。
展覽邀請了上一代港人移民、移民第二代及剛移居英國的香港人一同參與計畫,Clara 亦是其中之一。在過程中,各位參與者需要把一位人物帶入創作,而 Clara 選擇的是盧亭。
盧亭被認為是香港的神話人物,那是一種半人半魚的生物,聚居於大嶼山一帶。不少文學及影視作品都有盧亭的身影,如陳果的《三夫》、周星馳的《美人魚》、廖偉棠的短詩《一九八四,盧亭的告別》。由何慶基策展,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主權移交當晚開幕的展覽《香港三世書——九七博物館:歷史、社群、個人》,更是以盧亭作為主題,探討香港的過去、現在與將來。
游走在水與陸地之間的盧亭,就像港人對於自我身分認同的不確定性,這種模糊和混雜,亦正正可謂香港的特性。


香港與英國的距離
作為香港人,我們對香港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但對不少英國本土人士來說,香港是個遙遠的地方,一個模糊的概念。如何向外國人解釋香港,又或者香港與中國的不同,是海外港人面對的一大難題。
香港繆詩菴創辦人 Calvin 在二零二一年來到倫敦,曾舉辦不少推廣香港文化的活動,例如香港歷史班和港式奶茶工作坊等。類似活動並非來到英國才展開,早由二零一四年,他已每年在一月二十六日的「香港生日」舉辦「香港節」,慶祝香港開埠,抵達英國後亦未有間斷。


圖片來源:Museum of Hong Kong 香港繆詩菴
香港節每年都有不同主題,以往曾有「六十年代的香港搖滾」及「香港人的身分及本質」,探討港人身分。回想第一屆「香港節」在巴士上舉行,車廂外掛上「Happy Birthday Hong Kong」的橫幅,來回中環碼頭和銅鑼灣,沿路邀請途人上車遊玩。Calvin 記得港人普遍比較害羞,比較少人接受邀請,所以當日接觸到的都以外國人為主。及後他們又在電車上及蒲窩舉辦過香港節,而活動廣為人知則是從第八屆(亦即是在香港的最後一屆)開始。在那一屆,Calvin 選擇與其他機構在動漫基地(茂蘿街七號)合辦,現場有市集及展覽,展示香港郵票及貨幣等。
香港節隨 Calvin 遷到英國。二零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第九屆香港節在倫敦西北部 Harlesden 舉行,主題為「混血抑或中華」,以展品加市集的形式進行,除了介紹香港歷史,亦有小食、書店、寫揮春、講鬼故等活動。當日場地人山人海,有不少港人到場支持。
Calvin 表示,在反送中運動前,觀眾多數是對文化歷史有興趣的人;而經歷過二零一九年後,則多了很多不同類型的人。
「佢哋可能只係純粹覺得自己係香港人,香港係自己嘅根,想了解自己家鄉。可能佢本身未必對文化、對歷史有興趣,但係都願意過嚟,令到我哋好鼓舞好開心。」
香港人更關心自己的地方,絕對是大家樂見。不過,與第一屆相反,活動目前的參與者以香港人為主,英國本地人仍較難接觸到與香港有關的資訊。
藝術家 Carrie 去年十月到達倫敦,原本打算來英修讀藝術,可惜因簽證問題未能成事,決定先暫緩讀書計畫。採訪當日相約她到 Tate Modern 附近一間咖啡店,說起她在倫敦的生活日常。現時她一星期到 Tate Modern 工作四天,負責做 visitor engagement 的工作,向觀眾介紹展品。閒時她會進行自己的創作,雖然到達英國只有一年多,但已有不少演出與展覽經驗。
Carrie 的創作模式以表演輔以短片為主,Tate Modern 在二零二二年三月舉辦了員工雙年展(Tate Staff Biennale),Carrie 亦獲得展出機會,一共展出了三份作品,Steps、Steps: Mild symptoms of 2019 及 before s/he disappears,主題都與香港有關。
Steps 是她在香港時製作的影片,以向後行的方式從維園走到金鐘,並將過程剪成一段十五分鐘的影片。Steps: Mild symptoms of 2019 則是 Carrie 邀請觀眾一同觀看二零一九年的新聞片段。Carrie 認為普遍本地人都會留意世界各地的消息,亦知道香港之前發生的事情,但畢竟不是親歷其境,加上缺乏相關背景資訊,並不會十分上心,不容易完全理解作品意義。
所以 Carrie 指,要讓英國觀眾重新留意香港,「需要一個契機」。她便說起自己的作品 before s/he disappears。在這件作品,Carrie 於展覽場地擺設兩個螢幕,分別投影出香港及倫敦的影像,一對已分手的男女分別講述自己的心境,觀眾在聆聽後可以投票選擇想繼續聽誰的故事。「這件作品背後所強調的是二人為甚麼會分手,其實就係因為二零一九年。我希望話畀觀眾知依家是香港一個世紀最大的移民潮。好多屋企人因此而分隔兩地,導致不少關係破裂。」Carrie 希望以情感作為出發點,讓本地的觀眾能理解到港人正在經歷的事。
before s/he disappears 的特點之一,是引入了英國作為一種元素。香港繆詩菴的 Calvin 亦認為,要向外國人解釋香港人身分,需要以他們自身經歷過的事情作為切入點。
「我們試過用好多唔同方法去同(英國)本地人講香港的故事,最初係好直接咁講,但原來對方係提唔起興趣。所以我開始轉方法,就係用返佢哋的故事令佢哋明白。」他曾經與一位威爾斯的朋友解釋香港的事,但朋友卻不太理解並以 Hong Kong Chinese 稱呼他,Calvin 見狀便開玩笑說:「咁我可唔可以話 Welsh 係 English?」以此作為例子,「佢就明白當中差別」。
Calvin 目前正在籌備第十屆「香港節」,並預告將會在倫敦市中心,距離 Angel 站不遠的場地舉辦,為期五日,將積極加入英國本地元素。他期望可以邀請到代表愛爾蘭、威爾斯、英格蘭、蘇格蘭的人去訴說各地與香港之間的關係,亦會設展品講述香港與不同地方之間的交流。
「冀望我們的展品不只是香港人有感情,而是其他地方的人嚟到可以睇到自己國家與香港的關係。」
除此之外,Calvin 亦希望可以向本地人宣傳香港獨特性。他強調香港是個「文化混血兒」,香港文化中也有不少英國文化存在,「我們(英國與香港)有不同,但並不是 alien,而是一個 umbrella group,香港是其中一個。香港人與英國人關係就跟英國與澳洲、英國與加拿大類似,我們有部分文化相同,但並不一樣。(這種演繹可以)令本地人對你的故事有好奇心,不會把我們當作來自另一個文化圈,亦可以令他們在審視香港時,不會等同審視中國、台灣、泰國。」


圖片來源:Museum of Hong Kong 香港繆詩菴
對如何跟英國本地人講香港故事,Clara 亦有想法。
今年五月至六月,她曾在 Manchester 及 Sheffield 舉辦「24901 哩紅線藝術展」,以藝術探討政治審查。24901(英里)指的是地球的圓周長,代表中共向全世界伸延的審查紅線。除香港的藝術家外,她亦邀請來自香港、緬甸、泰國等地的藝術家進行創作。雖然在香港有不少策展經驗,但來到全新環境,她自言亦在摸索之中。
「我好關心人權,但對佢哋而言係好遙遠的事。我仲摸索緊受眾喺邊,同埋佢地關心咩嘢。」
雖然摸索道路漫長,但 Clara 現時已有一些觀察﹕要讓本地觀眾了解香港的事情,人際網絡十分重要。以「24901 哩紅線藝術展」為例,Sheffield 的場地是由當地一個名為 Bloc Projects 的在地組織提供。該組織早在二零零二年已經成立,旨在推廣當代藝術,與當地大學及機構有不少合作。Clara 指 Sheffield 的展覽明顯有較多本地人參觀,原因「好明顯有另一個已經植根當地的機構去支持。」
移居到另一個地方開始新生活需要資金,從申請簽證到機票以及租屋,加加埋埋並不是容易負擔的金額。不少抵英港人都是以 BNO 簽證進入英國,而根據英國政府網站資料顯示,以單人計算,申請三十個月的簽證需要 1,740 鎊,而申請五年的費用更高達 3,370 鎊(約 31,600 港元)。
再者,在二零二二年全球生活開銷最昂貴城市排名中,倫敦位列第四,加上英國近來生活成本不斷上升,九月份的消費者價格指數(Consumer Prices Index,CPI)較先月上升達 10.1% 之多。別說是做藝術,對很多移英港人而言,單是生活已經困難。
在香港,藝術家可以申請藝發局的資助,英國雖然有 Art Council England 以及其他資助,但對於初到英國的藝術家而言,申請不是容易的事。Carrie 指自己有留意過不同的資助,但「好多 funding 一係比畢業生,一係就比 British citizen,變相我哋個身分唔知可以申請啲咩。」而 Clara 則進一步指,即使是土生土長的藝術家都不容易申請款項,她就指 Eelyn 曾兩度申請過 Art Council 的資助但都落空。
儘管 Carrie 想投放更多時間在創作,但礙於現實考量,只能把工作與創作的比例維持現狀。她又指自己目前未有靠藝術創作賺取收入的打算,所以如要繼續創作,就必需要有一份工作去維持自己的日常生活。
Calvin 亦遇到類似情況。到埗英國後,他一直以 slash 的方式生活,一邊在餐廳上班、一邊寫文、一邊推廣香港文化。無論在香港抑或英國,多年以來,由租場、買展品、做 information board、租音響,都是團隊用自己的資金支付。香港繆詩菴辦過九屆香港節,Calvin 指基本上每屆也是蝕錢,除了第九屆,「賺咗二百幾蚊(港幣)」,他笑道。
雖然年年蝕,但在理想與現實之間,Calvin 仍然希望以推廣香港文化作為最優先的目標,「我唔反對商業,甚至唔抗拒,因為有商業先可以生存。但係商業同埋價值觀邊個比較重要,一定係價值觀行先,錢我明白好重要,但係如果因為錢而埋沒咗價值觀的話我哋寧願蝕錢。」
「有好多組織記錄返二零一九年之後發生的事。傷痛的事要記得,但應該都要有一日係開心,例如直布羅陀人有直布羅陀日,不同地方都會有代表的日子,而當日應該係普世歡騰。」


點解仲要講香港?
「唔好再講香港啦,不如放低呢度過新生活。」臨行之前,Carrie 一位即將要面對審訊的朋友向她說了這一句話。
在二零一九年後,香港人又再次墜入一個失語的狀態。表面看似回復正常,但許多根本的問題與疑問從未得到解答。 許多人選擇向前走不再回頭,亦有許多人選擇繼續講香港。
Calvin 覺得現時有愈來愈多本地人想了解香港,但未有足夠的渠道讓他們了解。他談到除了香港節外,亦希望設立一間實體博物館,令對香港有興趣的人親身感受何謂香港,而不只是局限於香港政府的「香港故事」以及各種官方論述。更重要的是為香港作見證,「假設有一日香港完全毁滅,香港人亦不再存在,起碼個博物館可以話到比人聽呢個世界上曾經有一班人叫香港人、曾經有一班人反抗過、曾經有這種文化存在過」。
而對另一些人而言,講香港不一定需要一個正式的理由,而可以出自一個更加單純的想法。
「因為我喺香港成長,人生本身有好多好重要的人都喺度,當我要表達自己的時候,好難將自己的身分或者經歷抽離。我目前為止最重要的經歷都喺香港,我會先想做晒我想表達嘅野。」Carrie 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