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波移民潮下,溫哥華港人的繼續抗爭


在我們認識的香港,支聯會、維園六四晚會等等,可算是「大中華膠」的代名詞。
但當支聯會及維園六四晚會都成為歷史,仍然相信中國會有一天邁向民主、自由的「大中華膠」及他們相信的大中華路線還存在嗎?
在太平洋彼岸的溫哥華,或者可以提供一些答案。
今年由溫支聯舉辦的六四集會,出席人數創新高。
不過,正如首次參加集會的前中大學生會會長周豎峰所言,香港的抗爭口號、旗幟已成這個原「大中華膠」活動的主流。他直言集會者已經發生質變。
溫支聯主席李美寶受訪時亦指,他們早已改變「建設民主中國」的使命。
而在新一波移民潮下,有帶著香港抗爭記憶的新移民亦在溫哥華成立新組織「溫哥華手足」,希望與溫支聯各有各做。
周豎峰及多名一直對當地港人社群有觀察的媒體人及學者,都認為隨中國近年的倒退,信奉「民主中國」的大中華路線將會消失;現時亦是讓「民智剛開」的香港人,學習包容不同觀點及價值的機會。
六四集會「香港化」
今年加拿大多倫多舉行的六四集會現場,不少參加者手持「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光時旗)(另有少數「香港獨立」、港英旗及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等)出席,而且沒有多少人會唱傳統民運歌曲《自由花》或《民主會戰勝歸來》,但當大會在集會尾聲準備唱《願榮光歸香港》時,不少本來坐在草地上的參加者紛紛起立配合。
此外,在集會舉辦地點,在多倫多大學學生會大樓的六四紀念碑外,兩座花圈上的挽聯分別獻給「六四英魂」及「時代革命英魂」。附近亦有人放置了周梓樂及陳彥霖的肖像。
將六四紀念活動與時代革命連結,並不只是單一城市的現象。在加國另一邊的溫哥華,情況相似,而且香港元素亦佔了主要部份。
「等我哋一齊默哀 1 分鐘,去哀悼 33 年前 6 月 4 日天安門廣場被殺的學生及死難者,以及過去兩年,在香港被逼害,殘殺及被謀殺的手足。」由溫支聯在中國駐加拿大溫哥華領事館外舉辦的燭光晚會上,主持在默哀前作上述呼籲。
而在「毋忘六四」的橫額前,除了民主女神像、手持光時旗的香港抗爭者像,也同多倫多一樣放了周梓樂及陳彥霖的肖像。
參加集會的約 3,000 名示威者,除了揮動加拿大國旗,不少亦揚起光時旗。獲溫支聯邀請發言的人士當中,除了一直關注香港抗爭的加國國會議員關慧貞,亦有被視為本土派的前港大學生會會長馮敬恩。
而溫支聯主席李美寶,在集會最後一段發言,更呼籲參加者除了六四事件以外,亦要記住其他香港抗爭的關鍵日子。
「香港維園的燭光已經不能再現,我們身處溫哥華的香港人,要更加堅持將維園燭光承傳落去,維園燭光承傳去到世界每個角落,一起發光發亮。人民與強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我要促請大家要記住八九六四、六一二、七二一、八三一。同埋香港人,你哋去到邊度,嗰度就係香港,香港人!(群眾回應︰加油!)香港人!(加油!)香港人!(加油!)」
然後,現場有人高喊數次︰「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香港獨立!」
今年是周豎峰首次參加在溫哥華舉行的六四集會。
「我好驚訝現場很多人明目張膽地揚起光時旗、港獨旗,而主辦的溫支聯視這些情況十分平常,好像已是默許了一樣。」
他在現場感覺到,高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同「香港獨立」口號的聲浪,也遠遠超過「平反六四」的聲浪,「雖然難以量化,但我感覺聲浪或高出一倍。」他也發現,即使有個別人士叫出「建設民主中國」口號,亦無人「應機」。而大會邀請馮敬恩發言,亦令他感十分意外。
「好驚訝的原因,除了是溫支聯(對本土派、港獨口號、旗幟等)的包容程度,亦發現到參加者本身已有質變,好似所有人都換了立場一樣。」
「長安街至彌敦道」
在接受《如水》訪問時,溫支聯主席李美寶主動說起︰「有些人會說,我們是否騎劫了『六四』,我覺得不是,我們的宗旨都是倡議民主、自由,為不能發聲者出聲,我們的宗旨沒有改變。在六四集會中,一半是紀念六四,一半是紀念香港的事。」
加拿大六四紀念活動將 1989 年連結 2019 年的轉向,早於 2020 年開始。
受疫情影響,當年由溫支聯,多倫多民運會合辦的加國紀念活動改在網上進行,活動的主題直接寫上「血腥鎮壓從長安街伸向彌敦道」,活動宣傳海報,亦配上香港抗爭者及天安門的組合圖片。
「加入香港元素,因為我們覺得,香港在 19 年發生的事,就是六四 2.0。(八九民運)是一班大學生,希望爭取反貪污、反腐敗、民主及言論自由等。 2019 年的香港亦大致一樣,都同樣由年青人領頭,但被(政權)打壓,很多人受傷、自殺、甚至懂得游水都會淹死……所以我們都會悼念 2019 年犧牲的香港市民。」
「建設民主中國」不再是目標
「我們叫溫支聯,不少人誤解我們與香港支聯會有關係,或者是姐妹團體。但我強調溫支聯不是香港支聯會的一部分,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是兩個獨立團體,在我們組織全名『溫哥華支援民主運動聯合會』,甚至無中國兩字在內。」李美寶介紹說。
「我們起初是在六四事件後,由溫哥華的社區人士組成,大部份都是香港移民,當時本來覺得中國有希望成為民主國家,但這個希望卻粉碎了,看到這麼多學生、市民無辜送命,無緣無故犧牲,所以當時我們希望做一點事情,就組織了溫支聯。」
與香港支聯會的關係,或者僅在組織創立時存在,「當時曾邀請過司徒華、李柱銘及一些學者來加,進行一些籌款活動,籌到一些經費及在卑詩大學內設置了民主女神像。」
她表示,起初成立組織時,目標大致與其他民運組織一樣,是平反六四,並為不公義的事發聲,例如為死難者取公道,及繼續支持天安門母親等。
但隨時間過去,「時至今日,『建設民主中國』已經不再在我們的使命內,我們的目標已經改變了」。她說。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其實同香港的政治轉向相約,在 2014 年前後出現。
「2014 年香港環境開始改變時,我們的想法亦開始改變,但結束一黨專政、釋放政治犯,仍然是我們的使命。」她補充︰「2014 年雨傘運動前,我們的目標集中於中國,例如劉曉波被捕及判刑。我們針對此事件,發起活動讓加拿大國會議員了解事件,就此發聲。但我們的成員大部份都是香港移民,我們的心仍然是香港心,在香港長大,都仍然非常關注香港,因此當時就發起活動爭取普選。」
查看溫支聯的 Facebook, 於 2014 年 6 月,他們發起了汽車遊行,支持香港民間發起的普選方案公投。
而 19 年 6 月 9 日,他們亦在溫哥華發起當日的全球聲援行動,並在其後多次舉辦活動支持香港抗爭。「2019 年之後,香港情況更壞,故我們更積極為香港發聲,很多活動因而都是圍繞香港而舉行。」李說。
改變反映香港身分認同崛起
在 2019 年 6 月初,當時移居溫哥華 2 年,曾從事媒體工作的龍華琛,在關鍵評論網發表《在溫哥華,中國誓必成為最終贏家》一文。
文中他指出,當時溫支聯的活動中看不到有任何年青人的參與,即使他接觸到的年青中國移民知道六四事件,也無甚感覺。「⋯ 這些中國青年卻寧可用支付寶,在百度、微信圈裡自成一國。」他在文中指。
因此他作出了一個悲觀預測︰「無論國外國內,中國還是香港人,對六四的堅持,可能就只剩下幾十年前曾經熱血的一代人,只要他們老去,沒有人再願意談,共產黨在這場鎮壓中成為最終贏家。」
3 年後,他接受《如水》訪問時,仍然保留較悲觀的看法,對溫支聯是否可以持續地舉辦六四集會有所懷疑。「他們都知道這句(建設民主中國綱領)不合時宜,放棄了是 wise move,但問題是好難『洗底』,有一些特徵是入血的。例如米高佐敦有段時間轉打高爾夫球,但你只記得他是籃球員。」
對於溫支聯改變的原因,他指出自從 2012 年國民教育運動後,香港人對香港身分認同意識增強,這股思潮亦影響了海外,「我知道,他們內部都知道過去的集會模式不合時宜,都有(轉型的)壓力……」
美國南加州大學社會系博士生 Kennedy 正以流散香港人為研究主題,與多名溫哥華港人進行訪談。他指出一直以來,溫哥華的六四集會不是單純紀念事件,而有將香港政治抗爭投射進去的情況。「李立峯亦有一個研究,結論是香港六四集會已演變成香港人的活動,本土意識已將其本土化。」
他同意龍的看法,指香港在 2014 年後有關六四集會的爭論及在雨傘革命後的社運低潮,亦影響到海外的集會。「開始會有人覺得集會好膠,不知為何仍要去悼念。但在 19 年後,隨六四集會被禁,香港手足重新將意義灌注進去。」
他指出,有不少現時參與六四集會的人,不再因為是「大中華膠」而參加,而是感覺香港的六四集會被禁後,本身理所當然可以做的事被人剝奪了,故在海外仍可參與時積極出席,從而將集會加上一層香港抗爭意義。他認為現在溫支聯的做法,是「老牌組織在慢慢調整,嘗試吸納新人的聲音」。
但他憂慮,將悼念六四連結 2019 的香港抗爭,「是將兩樣不能融合的東西,勉強放在同一個集會發生」。他認為此情況下,這個模式不能持續。
「現時的集會模式是一個困境,好像不太知道自己的主題同框架,只是回應當下大家面對的政治打壓。」
「問題是如果太偏向香港,其他如來自中國的參加者會感到有距離,但如回復過去較強烈的『大中華意識』,亦會令香港的手足不滿。」
周豎峰就覺得,如果組織者不去改變,就會被淘汏。「作為政治組織需要貼近群眾,故大趨勢將會是遠離大中華路線。」
民主大中華膠的 最後一代
更直接地問周豎峰,那是否代表過去一直主導六四紀念活動的大中華路線,未來會完全消亡?
在周豎峰眼中,抗爭語境下的「大中華膠」核心思想,是仍然相信中國會有民主自由的一日。撇開中國大陸當地人不論,周回應指過去其中兩種主要「大中華膠」源頭,分別來自去到外地仍未有改變身分認同的中國移民,及曾經對中國有超現實幻想的香港、澳門和台灣人。
但他直言早年由中國經香港移民海外的華僑人口正老化,近年受制於中國收緊移民政策,亦令可移民的人數減少,再加上現在西方社會對中國印象普遍負面,令海外華僑較少張揚大中華意識形態。
而曾經對中國有冀盼的香港、澳門和台灣人,在經歷近幾年的衝擊後,很多人已覺醒,「我認為足夠清醒的人是沒可能對中國有幻想」。
至於香港的下一代,周認為在愛國教育制度及環境下,自然會有越來越多人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故長遠而言,「大中華膠」會買少見少 。「無論在本土或海外,持有大中華意識的政治路線已沒有意義」。
龍華琛亦同意指過去一些「大中華膠」相信中國會有民主的一日,「但這些人已經沒有了,習近平好成功推翻不同中國人的中國夢」。他指出在近年中國的狀況倒退,令人對民主中國不存希望。
移民潮下的後來者︰溫哥華手足
龍華琛今年沒有出席六四集會,但就去了由今年新成立的港人組織「溫哥華手足」首次舉辦的六一二活動。活動中,除了設置多塊展板講解香港抗爭情況,他們以街頭劇場方式,重演香港抗爭者與警察的衝突。
「你會見到他們將英文文宣放在視角水平,反而將中文置低,看出他們想吸引本地人的關注。而且他們選擇以重演方式,將香港抗爭情況展示,有戲劇性的效果,這好明顯是未見過的手法,令人感到有不同。」
溫哥華手足成員 Abby 在受訪時,被問及六四集會的「香港化」時這樣說﹕「溫支聯其實都是香港人成立,由香港人主導,故經歷這 三年的變化,加入香港元素很正常。」
她補充,「溫支聯的活動可能多以集會形式為主,我們就會希望做到更多可以跟進的行動,因有一些手足的意見會認為,過去一些行動不足夠,會希望探索在集會之外,有沒有什麼可以做。」
Abby 介紹指,溫哥華手足由一班新抵達的香港移民成立,他們希望就算來到加拿大,亦可延續香港抗爭,令到香港的人知道,就算在海外,仍然有港人沒有放棄,仍關注自己的地方。「溫哥華生活環境理想,故我們更要繼續抗爭,不可忘記(過去幾年)有幾荒謬。」
溫哥華手足成立後,曾參與聲援烏克蘭人的示威,及舉辦團練等定期活動。但這組織開始為人熟悉,仍始於今年六一二的街頭劇場及展覽。
除此之外,在 6 月底及 7 月初,「溫哥華手足」亦發起了兩場活動,針對香港特區政府在溫哥華舉行的「慶祝回歸 25 周年」。在香港政府舉辦的晚宴場外,示威者向進場嘉賓舉起抗議標語,並與他們對話。
「(赴宴者)當日見到我們示威者好驚訝,可能他們當晚是懷著好開心的心情赴宴,但我們不是這樣想,自香港交到共產黨手中,沒有好過,淪陷至此。故我們確認了活動地點後,短時間內動員示威,希望令他們知道,出席這些活動其實是可恥的事。」
而在香港經貿處於一個大型商場舉行的香港藝術展覽,他們就發動了靜默遊行。
「他們想做的是宣揚香港文化,但創作藝術不能沒有自由。」她指活動並沒有破壞展覽的進行,亦沒有對商場其他人構成滋擾。
上述示威,香港特區政府留意到。香港商經局局長丘應樺 7 月 13 日在立法會表示,溫哥華等地的「慶回歸」活動受示威「滋擾」,局方感「遺憾及失望」,會與各地經貿辦了解情況。
手足︰各有各做 溫支聯︰「打倒共產黨」 目標一樣
大批新移民抵埗,令參與示威的人數大幅增加。李美寶指,過去的六四集會,主要在 5 或 10 周年會較多人,但過去兩年,參加人數都過千。李相信有一部份出席者是因看到香港維園「空晒」而參與。
「溫哥華好多支持民主香港的人,你有活動就出席,不會理你是新或舊的組織發起。」
對於有新組織創立,李對此保持開放態度。「如果一個組織覺得另一組織的活動方向不同,發起其他行動,如(我們)時間配合都會支持參與……大家一起做,目標同樣是打倒共產黨,不會是分化。」
「我們熟悉的香港已經沒有了……大家有不同的做事方法,活動是為了讓自己人圍爐取暖,或對本地人宣傳都好,都有各自參與的位置,做多做少都不要緊,最重要將訊息帶出去……不割席不分化,就為了一個目的,就是讓香港回復至以往的香港。」
她亦強調溫支聯除了辦六四晚會,過去亦會接觸學校及教師,向他們提供資料以至講座,此外溫支聯亦會進行人權倡議工作,及向加國國會議員進行遊說。
Abby 對此亦有相似看法。「每人都有不同追求,但既然都有共同敵人,大家都是同路人。政治光譜好闊,. . . 不一定要講求合作或一定要成為伙伴,即使假設有大中華膠,但他同樣反抗中共,希望摧毀中共,這都是好事,總之目標一致就可以。」
她亦認為活動模式更多元,可以適合不同光譜的參加者。「每個人都有不同經歷,不是每個人都經歷過 2019 年的運動,(政治)光譜不同在香港都是正常,每個人對於活動形式,都有其可以接受的程度……在不同的活動,都看到即使不同年紀的手足,他們都可以好有火……大家整體來說,希望各有各做。」
海外香港人的民主實踐
周豎峰覺得在民主政治下,如果一個組織的路線不合符大眾要求,就不會取得支持,自然會被淘汰。「如你是符合到香港人的路線,代表到香港人的想法,你就會留得低。」
他亦認為,民主不只是一種制度,而是一整套體系,信仰、思考能力及方法。「過去我們為民主而戰,希望建立民主制度,但不幸地港人嚴重缺乏民主的素養。現在海外港人在多元、文明的民主社會下生活,可以學習民主社會如何解決問題,及學習包容多元又不同的政治思想及價值。」故他表示欣賞溫支聯作為一個老字號組織,能接納新組織的出現,指這事相當不容易,「可以俾個 like 佢」。
龍華琛就指,「香港人的政治智慧,大多數都是民智剛開,包括我自己在內,仍在觀察及學習模式。」
「當日 200 萬人上街,都不是只有一個理念。我認為(我們)要先做好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看其他組織在做什麼。如果你希望對方接受你(的想法),不應站在他對面,而應是在他旁邊了解他的視野。」
Kennedy 亦同意,不同組織各有各做,是一個最好的妥協。「大家都理解雖然都是香港人,但又不能貼太近,合作唔到,故我們只能夠尊重及認可大家的付出。如果做得到這一點,相信多個組織共存是可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