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I come from Hong Kong” 到 “I’m a Hongkonger”

作者簡介﹕陷入中度思香情緒的普通香港人。

關於移民

相比我於 4 月在 Telegram 群組上認識的偉業、 5 月認識的同事瑪莉及永達、或 6 月在放映會上認識的大傑,及 7 月在集會上認識的秀麗和樂敏,我可能比較幸運。

早在 20 年前,我就移民來到了 N 國的 Q 城,在這裡上學,工作、入籍。相比他們,今年回流的我少了要在時限內取得永久居民身份的顧慮、也不太需要從頭認識這座城市、不需要早上 6 時去排幾小時隊申請社保卡、及等待一年才能考車牌種種新移民的煩惱。

在作為移民大國的 N 國,本地人很喜歡在認識新朋友時,或與巴士甚至在路上遇到的陌生人搭訕,講了幾句之後,有時就會問 “What is your background?”

不是不是,不是我們理解的那種背景,他是問「你是什麼人?」

以前,我通常會回應 “I come from Hong Kong”,不想被視為中國人的一員,當時覺得這是比較好的回應。當然有時會有人反問 “Isn’t Hong Kong part of China?” 這時只好進一步解釋我們的分別。例如我們有獨特的語言,我們在近二百年歷史裡將東西文化融合了,我們有自己的飲食文化等等。但解釋了,對方是否真正明白,其實都不知道。

那個時代,香港移民雖然在 N 國同 Q 城有不少,但我們之間欠缺有意義的政治連結。每年一次的六四燭光晚會有數百人出席,或可算是該年最大型香港人的行動了。雖然我們也會一直關注、討論香港的消息,但可能大家都覺得海外能做的不多,只有旁觀的角色。

這些都是在 2014 年前,《牛津詞典》還未正式將 Hongkonger 收納之前的事。

也是那一年,我「返到」香港。「返」,海外港人之間,用廣東話提起這一程長途機,通常是這樣說的,例如「我暑假會返香港兩個月」。

關於香港

「你想像中嘅香港,係點㗎?」在《憂鬱之島》片中,這句問題不斷重覆地出現。

簡單地說,就是家鄉。

那裡還有不少親人、朋友。有好玩的地方,有好食的東西,有甚麼需要添置的話,會等到這幾周內瘋狂購物。即使好多年沒有返去,落地後又可能會需要幾日適應時差、移居地與香港有差別(例如搭地鐵要拍卡出閘),及香港出現新地方、事物,但你仍然會覺得你很熟悉這裡。

每次旅程完了要回 N 國時,有時會回顧一下該次回鄉有沒有遺留沒做的事或沒去的地方,然後跟自己說:「下次返嚟再去。」

那一年返香港本身只計劃短期逗留,但沒多久就遇上雨傘革命,身為這時代的香港人,或許沒有其他時間,會更想親身在香港經歷這場當時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最大型的社運。我可能比較幸運。

廿多歲的我在金鐘第一次強烈感受到香港人對這片土地的愛、及香港人之間的手足之情,是第一次看到彼此。是的,感受到甚麼是 Hongkonger 了。

於是本來的逗留變成了回流,當時想用更多時間,去再了解這座城市,包括她的好與壞。

一直都知道香港充滿各種問題,真正住下來,這些問題也就共同需要面對。但當下會覺得,既然香港再成為了家,不再是想像中的地方,就會想一起去找問題的答案,想令這個家變得更好。

這也不單單是我的想法, 3 年前,數百萬香港人都是這樣想的。那段時間,幾乎每時每刻,同 2014 年一樣,我都感覺到大家就在身邊,一個眼神,一個用字上的差別,大家就再度看到彼此,我們大家就是 Hongkonger 。

可是,無奈地儘管我們很努力,問題也未能找到答案。面對我們的家繼續沉淪、被打壓,變得不再是從前熟悉的那一個家,很多人開始考慮離或留的問題。

關於離散

大學時,認識一位香港人同學,她跟我說她讀 Diaspora Studies。無知的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經她一番解釋,最終才大約理解為猶太人的二千年建國之路及巴勒斯坦難民在其他國家的現狀之類的研究。當下沒有一刻想過,我們有一天會成為研究對象。

現在回看,離散的意思,可能就是離港那刻,當你看著飛機窗外熟悉的城市燈光逐漸消失,而你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回來,或何時才會回來的感覺。

回到 Q 城的最初一段時間,我以為我不會再多看有關香港的東西,以前關注的一些香港城市探索群組、專頁也未必會再看,免得心癢,免得觸景傷情。一些關於離別的歌,其實我直到現在也不敢聽。

但原來我沒有如想像中減少對香港的關注,反而 Follow 更多香港主題的 Instagram 帳戶(最近找到了幾個關於垃圾筒、跌嘢落地、獅子山和街頭塗鴉藝術的 Instagram)、Facebook 專頁,然後發掘了更多廣東歌,認識更多香港歌手、樂隊(我對於沒有早點認識 per se 同 The Hertz 感到相當遺憾)。

我想原因可能是,你既然不知有沒有回去的機會,反而會更想保持與家鄉的連結,你會很想通過這些 Instagram,看香港的變化,即使你有幾千公里的距離,你仍會想努力貼近她。

而也是離散者的內疚感,令我亦盡量主動關注更多牆內手足的消息,盡一點綿力幫助,我不會想放下香港的他們,無論牆內外的同路人,沒有大家的犧牲,很多香港人無法會得到在海外的這些機會。

有一次,同朋友討論說起為何會有人為了利益或其他東西,而見風駛𢃇一下改變了立場。瑪莉當下問了,「其實你覺得 30 年後,你會不會成為他們?」

我思考了一會,說「不會吧,當你有認識的人仍在牆內,你經歷過這一切,這不可能發生吧。而且,我很想返香港,要返到以前我們那個熟悉的, 2019 年那時看到彼此的香港。」

關於社群

《香港民族論》一書以法國學者 Ernest Renan 的這一句作引言:「一個民族的存在,就是每天舉行的全民公投。」如果這代表我們要每天以行動顯示我們香港人的存在,我希望大家會認為我們在 N 國有努力嘗試。

回到 Q 城後,我發現原來在香港人意識崛起後,無論已經移民 N 國幾十年、還是剛來到的香港人,同樣致力讓大家看到彼此。或者就是因為大家都成為了離散者,故更需要一個建立一個社群。

在線上,每天手機上打開  Telegram ,十幾個不同主題的群組都會有新的討論,不同年代的移民會問到生活及工作上的小問題、有一些精明消費資訊、亦有一些時事討論,及興趣聯誼性質的聊天,互動其實已頗熱鬧。

而幾乎每個近一兩年來到的香港人,都會有一個記錄新生活的 Instagram,分享移民和日常生活資訊,當然,也離不開對一些香港新聞事件的反應。

在線下,香港人亦已不再是隱形人。N 國和 Q 城都有多個政治性組織針對政客進行遊說工作,或舉辦各種政治取態的集會;有不同的文化組織,將香港電影引入辦放映會、搞書展、市集等文化活動;也有社會服務機構和教會,辦聯誼活動及訓練班等,致力協助剛抵埗的新移民。

回來後幾乎每個月都會有香港人社群活動,這些活動即使實際政治作用未必很大,但至少可以讓大家碰個面,圍一下爐。

在平日,有時在街上都會看到香港人車上貼著「香港加油」貼紙,在背囊貼著黑色洋紫荊旗等。至少,對比十年前,我在街上或地鐵上,都聽多了廣東話。

而且,這裡的香港人亦努力令其他人也看見我們。例如不少港人都有一同出席聲援烏克蘭人的集會,同維爾吾人一齊到中領館門外示威,也很積極主動與身邊認識的 N 國人提起近年出現新一波移民潮的原因。

這些微小的動作,其實都是建立社群的一步。大傑早幾日跟我說,他發現每次有 N 國人向他提問香港的事,原來都是他的一次自我學習機會。為了解答他們的問題,你會需要看更多資料,過程中令自己更加認識香港的歷史、文化。而且隨社群壯大,我們現在還可直接提供體驗機會,如帶他們到市集走一轉。

以前我通常以 “I come from Hong Kong” 回應 “ What is your background?” 從今以後,我可以直接說 “I’m a Hongkonger.” 因為我知我們都在這裡,被人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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