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些支持香港的烏克蘭人嗎?


在寒冷的街頭上,一名烏克蘭人以抖震的雙手,在一部電子琴上彈奏起《願榮光歸香港》的前奏。這是 2019 年 11 月 22 日,正是理大圍城後的幾天。烏克蘭基輔市內有一群當地居民聚集在中國領事館前面,要求 Free Hong Kong。群眾雖然不懂得唱《願榮光歸香港》,也不懂得說廣東話,但他們卻很支持香港人的抗爭。在帝國霸權的面前,他們把烏克蘭的廣場革命(Winter On Fire 電影所拍攝的社會運動)與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劃上平行線。因此,這些烏克蘭人選擇在他們廣場革命的紀念日,發起聲援香港行動。
而當時,烏克蘭年輕領袖哈里托諾夫(Arthur Kharytonov)便在集會中呼籲參與者一同聲援香港的社運。”It’s our message to you, please, stop violence in Hong Kong. Stop abusing human rights, and start to listen to people. Free Hong Kong! Free Hong Kong! (這是我們給你的訊息,請你停止香港的暴力。停止侵犯人權,並開始傾聽人們的意見。解放香港!解放香港!)”。根據基輔郵報(Kyiv Post)在當日拍攝的現場片段顯示,參與者拿著中英雙語的標語,包括寫著「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字句聲援香港人。
在 2022 年的時候,回看烏克蘭人曾經對香港作出的聲援和支持,似乎已經是很遙遠、很難想像的事。今天的基輔街頭,堆滿了沙包和抵擋坦克的障礙物。這些曾經支持香港的烏克蘭人,也正在努力守衛他們的家園。在過去幾個月,不少香港人都紛紛關注烏克蘭的戰局。雖然吃花生的人很多,真的落力尋找方法支援烏克蘭的人很少。也許,香港人在這個時刻也應該反思,這些國際關係對香港人來說有甚麼意義?香港人又可以如何回報這些曾經支持香港的烏克蘭人?但在思考這個很複雜的問題前,筆者認為,我們應該先了解為什麼烏克蘭人會關注香港和支持反送中運動。
當然,烏克蘭與香港在政治上有不少共同點。正如不少人都看完電影 Winter On Fire 都會把烏克蘭與香港作直接比較。然而這種強行把兩個國家的政治運動作出比較,經常都會缺乏對處境的理解。例如在反送中初期,某些知名網台 KOLs 就把韓國的「光州運動」、新疆的「反恐模式」和台灣的戒嚴時代與香港的現實政治狀況作對比。這些對比說到底也只是一種為求解釋和預測香港的政治狀況而作出的投射,難免會選擇性解讀不同的歷史處境。
然而,香港與烏克蘭的狀況是否類同其實並不重要,為何人們會把烏克蘭和香港放在同一起作出對比才是一個更重要的問題。觀看烏克蘭人在基輔當年對香港反送中運動的支持,我們可以思考,到底他們是如何看中國和香港。這個問題會讓我們更了解為何烏克蘭人可以是香港人在國際舞台的盟友,繼而明白為何彼此都帶著相當類似的世界觀。
以下訪問是筆者在洛杉磯的聲援烏克蘭集會中認識的 Misha,也是上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及的烏克蘭流散者。Misha 曾經旅居中國大陸 9 年,擔任外籍老師。而在這 9 年期間,Misha 也曾經多次來訪香港,並且相當關注香港的政治狀況。
烏克蘭人眼中的中國與香港
「我認為香港更接近於民主。香港人有他們自己的貨幣。香港人有他們自己的語言。人們說廣東話。香港人使用繁體字,中國大陸使用簡體字。這看起來是不同的。香港人學習不同的歷史。就像我知道的那樣,香港人對過去的歷史事件有不同的理解。所以香港人可以理解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但在中國就不是這樣了,他們只是學習中國版本的歷史。這個我很理解。因為在烏克蘭,我們有一個類似的情況。
我們也會分開講俄語的人和講烏克蘭語的人。但也有像我那樣,我的母語是俄羅斯語,第二語言才是烏克蘭語。雖然我出生在俄語的家庭,但因為我也精通了烏克蘭語。在烏克蘭念大學的時候我更了解烏克蘭這個國家的文化和歷史。雖然我會覺得我和那些說烏克蘭語的人有些許不同,但我們仍然是同一個民族。其實在烏克蘭,人與人最大的分別,不是在於語言,而是在於親俄與親西方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立場。這種分別某程度上是源自於人們收看的媒體資訊,令人們產生不同政見。例如如果你只看俄語的媒體,你涉獵到的大部分都是俄羅斯的國家宣傳資訊。相反,烏克蘭語的媒體會比較接近事實和真相。因此,不同的媒體會影響人們如何理解什麼是真相。這與香港和中國的狀況很相似。在中國大陸境內的媒體和資訊基本上是單一和封鎖的。而在香港,也會分開親中國與在香港相對較熱愛自由的人。」
筆者聽到這裡,不禁想起在香港黃藍撕裂下不同媒體的定位和立場。然而,在過去這一兩年,其實大部分非建制的媒體,例如《蘋果日報》和《立場新聞》,都已經一一被消失。這種情況其實與烏克蘭是相對不一樣。因為香港並非一個獨立的國家,是一個受中國管治和同化的城市。因此,香港的媒體生態,卻會越來越像 Misha 描述他在俄羅斯當地看見的媒體景象那樣,只有一把親政府的聲音存在。筆者接著便問 Masha,既然烏克蘭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他是如何理解一直存在的分裂。
他提到:「這是一個長久以來的問題。我們的國家其實仍然是非常年輕,只有 31 年的歷史。雖然我們的民族有一個更長久的歷史,但我們的國家政體,尤其是民主政體,其實只是運作了 31 年的時間。在這之前,在後蘇聯時期,其實經濟一直都有很多問題,也有很多貪污腐敗的問題。然而,我覺得縱然國家內會有不同的聲音,至少我們的命運是掌握在烏克蘭人自己的手裡。我們不需要俄羅斯政府來決定我們的領袖,也不需要美國政府的參與,而是真正的民族自決。我認為這是非常珍貴的。說起來,我認為香港人也應該要有相同的自決權,他們應該可以為自己希望的未來作決定。而對於國內的分裂,以往我們其實希望彼此可以互相尊重的。但是這場戰爭,讓我們站在非常不同的立場上。例如我的父母,他們現在居住在莫斯科。他們認為戰爭的發生,是因為美國在北約(NATO)的影響力,令北約組成軍隊(在歐洲)威脅俄羅斯。而俄羅斯是為了對抗美國而入侵烏克蘭。其實他們的這種理解完全是一種被洗腦的世界觀。他們把美國和歐洲的國家都當成敵人來看,而這是在俄羅斯非常普遍的國家宣傳策略。就像那些中國人一樣,對西方非常反感和討厭,但卻又會到香港買 LV 手袋。因為知道香港的外國品牌沒有假貨,所以經常到香港享受自由世界所設立的規則和好處。而當你跟這些人說真正的歷史事實時,他們的世界觀會崩潰。因此,其實是很難說服那些親俄份子去理解外面的世界。」
烏克蘭與香港的跨國連結
「其實自從烏克蘭的戰爭發生以後,我覺得很難跟這裡的美國人講香港人的狀況。就好像這套《時代革命》電影一樣,我覺得這是一部給香港人看的電影。但你叫我帶一些本地人去看,我反而會覺得,他們看完以後會不以為然。因為當每天在烏克蘭都有很多人流離失所和死亡的時候,其實香港的狀況相比之下真是不算甚麼。」這是一名香港移民朋友在烏克蘭戰爭發生後,跟我分享的一種內心感受。
每次當我們嘗試尋找不同地方的聯繫時,少不免會有一種「比較」的心態,就是把各自的慘況放在一個天秤上作為比較。回到最初提及那些把香港反送中運動對比韓國「光州事件」和「新疆反恐模式」的 KOLs,其實他們的跨國比較都難免走入這種刻意把兩地的狀況看成類似的對比中。這些比較都是從香港人的視角作為一個建基點,來看世界的不同事件。
在這篇文章的 Misha,剛巧是反過來從烏克蘭人的視角來看今天的中國與香港。對於Misha 來說,他在蘇聯解體後時期經歷的親烏克蘭與親俄羅斯的分裂,還有媒體的分野,剛巧適用在理解當年他所看見的中國大陸與香港狀況。而香港的親建制與非建制陣營,與他在烏克蘭的親俄與親烏陣營有類似的對立狀況。
而筆者發現,從烏克蘭人的視角看香港,不但不會質疑香港本身的獨立性,反而會更理所當然地把香港當成是一個獨立國家來思考。因為對於 Misha 而言,香港就像是他所土生土長的烏克蘭,在面對鄰近大國霸權的威脅下,本地也出現了「親俄」與「親西方」的陣營。在這種分裂的情況下,烏克蘭人還要抗拒俄語媒體的洗腦,必須保留烏克蘭的歷史和國族身分認同。
對 Misha 來說,俄羅斯與中國是兩個相當類似的霸權國家,有著類似的反西方傾向和對言論自由與媒體的審查制度。因此,縱然 Misha 對於廣東話文化的理解甚淺,甚至只會把 Mirror 看成是 12 個香港人的男子組合(至少不是粉團),但他對於香港的政治狀況所產生的共鳴,是建基於社會撕裂與受帝國霸權的壓迫和侵擾。
透過訪問 Misha, 筆者認為除了了解為何支持香港人這一個問題外,更重要的,是看見那從其他國家的角度觀看香港的思考方式。當香港人流散在不同國家的時候,不同地方的人民會對香港帶有不同的想像。雖然香港人一直把「西方社會」看成是一個單一的(monolithic)的國度,但其實在所謂「西方社會」中,不同國家的人是帶著不同的建基點來理解香港問題。透徹知道這些視角的出發點,會更容易讓香港人流散者與其他族裔的人士建立互相支持的關係。也會幫助香港人在國際舞台上找到延續身分認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