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控器上的香港:比起媒體,未來更需要的選擇是⋯⋯

10‭ ‬年前,政府宣布「香港電視」不獲發牌。數十萬計網民一夜間湧入群組聲援,演變成空前墟冚的政總集會,人數之多顛覆一直以來香港人只就政制爭議、反高鐵或反國教等重大議題而上街的印象。往後‭ ‬10‭ ‬年,更大規模的衝突多不勝數⋯⋯

原來遙控器上的一個選擇,預視了一座城市的未來。

「港視」的不明死因漸被歷史淡忘,但即使前者成功轉型成網購,亦不能湮沒當權者是否嘗試改變一貫遊戲規則的謎團。行政會議曾同意向‭ ‬3‭ ‬間電視台發牌,惟一名最初獲邀且合資格的申請者,最終被行政長官以「一籃子因素」扼殺,後來司法覆核披露,干預自由市場的理由竟是「公眾利益」。王維基誓言要建立一間屬於香港人的電視台,為此賣走一手創立的香港寬頻。當時香港網絡速度位居全球第一,但他認為創意產業對香港未來甚至比最值得驕傲的「世一」還更重要。結果一個本來沒多少爭議的免費電視牌照,碰上港人身分認同和產業單一的癥結,意外掀起一場完美風暴。香港媒體未來不只是一間機構或一個行業的命題,終究是一個想像共同體的命運。

媒體是因,想像是果。探討香港媒體未來,先要拷問它因何而生。

香港開埠早期的報章是透過刊憲、傳教和貿易反映大英帝國利益,首份英文日報《孖剌報》卻是由美國人主編,對英人持批判立場,更因批評怡和洋行而誹謗罪成。該報印刷字典時留下一副中文活字,於是這副活字被用來出版第一份中文報紙《中外新報》,主理的伍廷芳和黃勝因洋人不諳中文而自主編採,隨後報人紛紛辦報宣傳變法以至革命。

歷史說明香港媒體擁有三大支柱。一是自由港帶來意見自由市場(Marketplace of ideas),視新聞為商品,唯一限制是普通法下的誹謗罪。二是透過地緣政治引進傳播科技,媒體目的則由傳教過渡至推廣公民社會。三是文化落差衍生的創作和新聞自由。歷史上只有輿論開始反噬香港地緣政治地位等情況下,港府才會出手干預。例如封禁反清言論、戰前新聞管制、及省港大罷工和六七暴動期間的新聞審查。香港媒體的價值就是以香港獨特地位為底線的放任自由。

只要不觸及大前提,任何人都可以利用香港對外宣傳,造就前所未有的媒體景觀。

據稱香港曾是全球按人口比例最多中文報紙的地方。戰後香港報紙急增至‭ ‬85‭ ‬份,其時人口只有百餘萬。20‭ ‬年前,全盛時期香港有‭ ‬5‭ ‬條全天候新聞頻道,數量居然比同期的英美還要多。以效益而言,這是不合邏輯的,唯一合理解釋是香港媒體表面上一直服膺本地市場,實際卻依賴海外收益。例如《蘋果日報》採用電腦排版和遊走灰色地帶的報道手法宣揚民主、《有線中國組》則利用‭ ‬24‭ ‬小時頻道和香港記者在中國的差別待遇報道政治消息。兩者賬面上是連年虧蝕,縱使新聞質素再高,背後支撐的仍是看不見的價值。對《蘋果》而言可以是投射到兩岸的政治影響力,對有線來說或是九倉的地產項目和在中國的投資。當投資者視樓盤節目為真正戰場,未受注視的新聞環節,‭便有機會形成編採自主的一片綠洲。

不過一旦香港的政治版圖有所改變,媒體亦會跟著出現板塊移動。

我們正經歷的,是一場徹底改變遊戲規則的大地震。新聞由被視作商品變成法律詮釋下的政治工具、地緣局勢下嶄新科技如人工智能逐漸絕跡香港、默許的資訊自由被監視。當支柱崩塌而無人修補,香港媒體將步入萎靡不振的時代。有人將出路寄託於近期相繼湧現的眾籌網媒,解藥卻取決於我們能否重新定位。一間媒體是政治氣候、營運模式和內容三者缺一不可。單靠內容,可以因為不擅吸引足夠受眾而無法持續經營。寄託離散亦難免重蹈歷史覆轍。歷史軌跡表明,離散媒體成長所依賴的翻譯外電和移民專題,需求將隨後代融入當地社會而下降。有心人成功配對資金支持仍要面對缺乏影響力的困局,畢竟目前的復甦假象掩飾不了市場萎縮的事實。雖然多間新辦媒體先後吸納以往具公信力媒體的班底,但整體影響力疊加起來,仍不足以彌補一間傳統媒體的消失。要麼只能專注一類新聞、要麼隔周刊登深度報道、要麼在多地頻密更新而分身不暇。最不方便的真相是,即使媒體數量反彈,留下來的人發現以碎片化網誌的方式苟延殘喘,已難以重奪流失至綜合性外媒和專門時事評論的讀者群。

災後重建雖則艱鉅,可幸是我們並未丟失藍圖。

我們需要認清,當公民社會遭受打擊時,支持本地媒體和爭取香港民主掛勾的論述已失效。政治上香港媒體要在國際上重新定義未來角色,避免潛在讀者陷入迴避新聞(News avoidance)的漩渦。當香港媒體仍在討論在網站增添分享連結時,美國傳媒近期已經探討網媒先後結業或破產是否象徵社交媒體步向終結。不論媒體或是政府未來的最大難題,都是如何與十數秒的短片展開競賽。我們要拾回未來傳媒人和年輕受眾的注意力,率先進入下一個傳播世代。在全球趨向脫勾之際,更值得香港人思考的是如何從狹縫中找到擅長製作而能獲世界注目的內容。比起媒體,未來香港或許更需要一個平台去整合內容達致協同效應,研究如何以創新的營運方式,在國際政治上重奪資訊樞紐的地位。

香港媒體未來與一個共同體的命運之間是注定的羈絆。歷史意外未必重演,不過媒體發展的有趣之處在於科技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時候。當初我們也以為轉台的按鈕必然在電視機上,遙控器面世卻改寫了曾經的理所當然。正是不經意的偶然,讓未來充滿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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