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話你想光復,但唔知點做⋯⋯?

《如水》編輯部大概是聼得「我想光復,唔知點做」這句話太多了,出了一道簡單題目「論身分認同和政治參與」,著大家發揮。這題目很大,我今天只能集中討論香港人身分認同的一個方面,以及由之提示出、可以開闢出的具體政治參與方向。容我以點列方式把想法説清楚。

1、香港人不再言「統」    

雖然大家的所在地域分散了,但幾年來的生聚教訓,讓絕大多數有一點政治意識的香港人都變成不折不扣的「光復派」。以往民主運動裏的派別之分和世代隔閡,今天大體上消失,其中尤以五十至八十年代出生、大約兩個世代的香港人的認同變化最爲明顯。我的積極分子朋友當中,老一輩大半生自覺或不自覺保有的中華意識,九成九已讓路給 Hong Kong Is Not China 這個曾是那麽「離經叛道」的命題,以至我和這批老同儕交往的時候,意識形態方面的感覺已經和我與年輕獨自派相處時的感覺沒有差別。

這不是説香港人之間忽然都「大同」了,但我留意到抗爭者之中的剩餘差別已經不構成矛盾,而不過是一些諸如衝勁、經驗、記憶、活力、能耐、工餘時間多少、經濟實力高低等等的客觀差異,且往往是可以互補的有利差異。

中華意識如此全面退潮的原因還需仔細分析,但起碼有三點是清楚了。

首先,大家發覺「血濃於水」的説法是假的;民主運動中的統派後來所受到特區政府的打壓絕不比獨自派輕。原先以爲,聲稱同文同種或者能夠多一點説服對方給香港一條活路,殊不知正是因爲認了這兩個「同」字,在對方眼中,你反對他就是更嚴重、更卑劣的背叛,比那些早就六親不認的「自然獨」更可惡。

其次,大家透過香港自身的苦難,終於瞭解中國周邊幾個民族所經歷過的是什麽一回事,明白到起碼一個多世紀以來的的圖博(西藏)、東突厥斯坦(新疆)、南蒙(內蒙),就是今天、明天的香港;更明白到香港近年經歷過的苦難,一不小心就會在臺灣透過一些統派政黨、媒體和 KOL 開路而重複上演。統一因此變成民族壓迫和埋葬民主的通道。如此,香港人有誰還要當統派?

還有就是,一些緬懷華夏文明、寄望中共復歸人性或者大陸人能夠推翻暴政的「文化統派」,經歷過 2019-2020 年的香港震蕩,知道中共萬惡卻絕非奄奄一息;更看到了大陸人受三年武肺封控卻全無反抗意志,面對文革重臨、習氏復辟而人民除了擧幾張白紙,最多也只能躺平,終於明白華夏文明孵出的壞與不濟已成為普遍常態,遠超兩千年前曾經出現過的那一些好,於是知道無論什麽意義的「中國」,都是沒有希望的了,還統個什麽?要統到哪裏?

2、香港人也成爲「化外之民」

「光復派」並不是香港人現時身分的完整表達。舉例説,港人身處異國,必也承認自己是所在國家的某種成員;A 君是英國公民、B 君是日本永住者、C 君是澳洲難民,如此等等,顯然都是我們的另一重身分。然而我認爲,去掉中華一統意識之後的香港人,還有一更重要身分,過去一直未能在運動裏闡明,今後卻可以而且應該樹立,靠的是跳脫自身、回過來重新觀察、理解中華大歷史之下香港人社群整體的現狀與未來。

歷史上,中華一統意識是與漢族中心主義伴生的,二者互爲表裏,形成漢文化的最根本信念,兩千年來已牢不可破。因此,一個拒絕「大一統」觀念的香港人,因爲擯棄了對漢族最根本價值和形態的認同,會被漢人視作十惡不赦的叛徒、漢奸。可幸,告別了漢族身分認同的人,卻會發現自己並不孤單。在中國邊緣上,至少還有四個處境和香港人差不多的人口圈,內裏生活著藏、維、蒙、臺四種「化外之民」。不過,香港人過去因爲文化思想上承襲了嶺南人兩千年來的不斷被漢化(一種由北方政權實施的皇民化),所以一直不熟悉周邊民族的文化歷史、不同情其所受的壓迫、不支持他們的民族解放,更不曾想到過香港人自己其實不折不扣也是漢族中心主義視綫底下、語言文化都活該被滅絕的另一群蠻夷。

今天,香港人既無法繼續接受「大一統」觀念,惟有危立於帝國「邊緣」,清楚看到那噴湧出騰騰殺氣的「中心」,才猛然發覺藏、維、蒙、臺這四種人才是香港人的天然盟友,儘管語言文化歷史很多方面都和我們迥然有別,但往後的反共、拒統、抗專制,爭取自由民主法治與獨立的政治綱領,卻和香港人完全一致、兼容。「天下圍攻、五獨共和」的形勢,由香港人的加入而滿貫。客觀如此,香港人的主觀裏須相應建立的又一重身分就是「中華帝國邊塞上的第五異族」。家園遭變,播遷之後,舉目有山河之異;匹夫不可奪志,卻必須脫胎換骨,尤以眼界意識的脫換爲至要,否則沿用老套無以言光復。

2020年,維、藏、臺、港等社群在巴黎抗議王毅訪問法國(圖片來源:Norbuw @Wiki Commons)

3、秤一下香港這「第五異族」的斤兩

上述異化觀念在我們的群體意識裏逐步浮現,其起點雖晚,但演化甚速,「第五異族香港人」這個新生共同體的想像,無論是在淪陷區還是在播遷系裏,皆已處於形成過程中的最後階段;我估算,在香港人的整體中,要求與中國斬纜脫勾的百分比已超一半,直追臺灣人。有這個意識演化不簡單,是香港人用自己的血淚實踐換來的,與其他四個還在中國邊陲上追求徹底民族解放的異族得著分離意識的機制雷同。其實,所有與漢族抗爭過的塞上民族,最後都有同一認知:走爲上著;這包括兩千年來曾長期屬於歷代朝貢系甚至完全降伏了、近世才獨立出去的越南人、韓國人和北蒙人。(滿族或是例外;太平天國期間至大清滅亡之後,滿族遭漢族報復性大屠殺,餘的採取文化自我滅絕的方式自保,整個民族文化連名帶姓,包括一直留在滿洲的都消失,恐怕難以超渡再生。)

香港人習慣和中國比,港中矛盾、一國兩制什麽的,卻鮮有以同類者眼光看待其他四個「化外之民」。其實,與後者作一些比較,更能明白我們的自身和處境:

人口:臺灣 2,326 萬人排第一,其餘依次是維人 1,177 萬、香港 750 萬人排中間、藏人 706 萬、內蒙族人 629 萬排最末;五族人口都屬同一數量級。

土地:大小依次是新疆、西藏、內蒙、臺灣、香港。可不是同一數量級;新疆比香港大差不多 1,500 倍,台灣也比香港大 33 倍。

文字:維、藏、蒙族都有自己的傳統文字;臺灣、香港仍主要沿用漢字。

口語:維、藏、蒙族都有自己的傳統口語;臺灣話、香港話接近/新近成爲獨立語言。

政府:只有臺灣有自己獨立於中國的民主政府;餘的是傀儡政府或流亡政府。

教育和經濟水平:以香港和臺灣最高。

西方國家關注的程度:很難量化,近期大概排序是臺灣、新疆、香港、西藏、內蒙。

總括而言,香港在五者之中,不同類別的排比有高有下,從第一到包尾都有;據此,我們在思考香港在「五獨」中的地位的時候,真的可以不卑不亢。不過,有一點是應該更著重的,那就是我們的播遷系才出現不過幾年,經驗十分有限,要虛心從其他四獨的正反經驗學習。

4、「我想光復,唔知點做」?

身分認同如果停留在「香港人」或「光復派」等籠統層面而不繼續明晰化,就容易出現「好想做啲嘢,但唔知做乜」的疑惑,縱有動力卻難以發揮盡致。此時,個人就應該進一步細緻建構自己的身分認同,尋找自己在「香港人」或「光復派」大家庭裏的最佳角色;只有「身分」和「角色」都明確了,政治參與的動力就釋放出。(例:當你明確了自己是「光復派中的火魔師」,你會識點做。)上面的討論,正好可以爲一些開拓型的香港政治活躍人提供一個還欠缺人手投入的參與方向:打通香港人和其他四個「化外之民」之間的經脈,突破華夏史觀、促進「五獨共和」、幫助形成對中華帝國的「天下圍攻」態勢,並在國際綫上對游説工作作一觀念性跨越。具體點做?

首先要補課,補足漢族中心主義中華一統史觀導致的知識不足與盲點、撇除偏頗。大家可以在網上自找學習資料,但如果想事半功倍,我提議閲讀下列兩本從邊緣透視中心的角度書寫的歷史著作。

一本是日本法政大學政治學科教授熊倉潤著的新疆ウイグル自治区 中国共産党支配の70年(《新疆:被中共支配的七十年》)》。熊倉教授會在 10 月 7 日香港時間晚上八時至九時半,在一個香港人開辦的網上座談會上討論新疆問題 (座談會連結按此)。

另一本是美國賓夕凡尼亞州立大學亞細亞學系系主任兼教授 Erica Brindley 著的 Ancient China and the Yue: Perceptions and Identities on the Southern Frontier, c.400 BCE–50 CE(《古代中國與越:中國南方邊境的自我認知與族群認同》)。是書研究的地域,縱向包括長江以南到今天越南北部、橫向包括福建到雲南,即古中華文獻上指的百越族分布地;作者從語言學與考古學梳理、還原南方諸族與北方漢族政權最初短兵相接階段立下的民族之間延續至今的緊張關係。

這兩本書都有中譯本,前者更有電子版可直接下載,都由臺灣八旗文化出版社出版。此出版社的特色之一就是出版多種以另類眼光看中國的學術專著,除了出版這兩本書講現代維吾爾和古代百越,還有不少討論藏、蒙、滿、臺等民族的歷史和現狀的著作,在在觸犯中國禁忌,以致其社長富察先生(滿族人)最近在中國探親時被中國拘捕

不讀書,無以言。和中國周邊民族成員交往,懂一點他們的歷史,而且不是從中華帝國主義觀點寫的歷史,會比較容易進行,我自己有這方面的親身經驗。

與帝國邊緣上的其他異族交往,好處起碼有兩個:(一)能夠從他們的親身經歷得知一些流亡運動的正反經驗,好讓香港的光復運動少走彎路;(二)與他們一道力促世界上所有主要民主國家支持中國邊陲上的民族解放運動而不應也不必懼怕中國跳腳找報復。目前西方國家對中國施壓的公式是只講人權、不提民族解放,甚至把種族和文化滅絕都簡化成人權問題,讓中國有用不完的空間虛以委蛇,也讓西方那些代表商業利益的政客如德國前總理默克爾夫人那般容易交差了事。中國壓迫邊陲上的民族,性質和手法早已逾越對個體的人權侵犯,真正解決要通過民族解放和獨立革命。推動「五獨共和」的核心工作之一是在國際上宣講、遊説、促成這個從「人權施壓」到「支持民族解放」的對華政策質變。這是一片亟待開墾的國際政治處女地,有了拒統悟性、對民族問題有興趣並具備所需能力的香港人捨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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