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科技作爲世界觀

作者簡介﹕夢想係搞一個新聞台,但而家因為要確保自己第時可以隨時隨地食到茶記嘢食而拖延中。

“When Moses approached the camp and saw the calf and the dancing, his anger burned and he threw the tablets out of his hands, breaking them to pieces at the foot of the mountain.”

—— Exodus 32:19

《出埃及記》相傳,摩西看見有人膜拜偶像,一怒之下將刻有上帝十誡的兩塊平板摔碎。 12 年前,當喬布斯準備發佈 iPad 時,他引述此事,指自此以來人們從未對平板感到如此興奮。世界的焦點早已由狂熱的宗教轉移到冷酷的科技。

「人皆生而欲知」

—— 亞里士多德

「世界觀」在三千多年間歷經鉅變,這詞最確切的翻譯源自德文 “Weltanschauung”,意思並不侷限於對世界的概念,更重要是指對世界的一種態度,包括如何看待世界、自然與人類的本質。由於心理學定義的態度反映個人對其他事物的意願優次,世界觀可理解成個體適應世界時,就自身認知、情感和行爲而建立的一些原則。

無獨有偶,「科技」一詞亦由德文中的 “Technik” 翻譯而成,廣義沿襲亞里士多德概念,反映一切由人類實現以達成自身目的技術工藝,但狹義則代表工業革命後應用科學而發明的技術。「科技」的定義暗示人類對待世界的態度在近代出現了重要轉變。古代或現代科技都對世界觀產生深遠影響。歐洲史前時代包括石器、青銅器及鐵器時代即以當時人類使用的工具作爲分類。北美演化進程中的蒙昧、野蠻和文明階段同樣以用火、農業與文字系統等技術作分野。

「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 《易經 賁卦彖辭》

文明的開端標誌著人類探索身份之謎的起源。我們抬頭望向天空,渴望尋求自身在世界的位置,解答社會秩序的起始。古典時代文明的世界觀由天文學開始逐漸成形。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宇宙論的概述以形而上學想像出天球模型。當中地球爲靜止的宇宙中心,與月球之間存在四種基本元素,而月球、太陽和其他星體則圍繞地球以完美的圓周均速運行。

如果將數字系統都視爲科技,畢達哥拉斯追求運用數學解釋萬物現象則爲當時科技影響世界觀的重要例子。亞里士多德也認同天體是完美而恰如其分,進而建立對人類美德和政治學的論述。例如土屬性的石頭從手中放下,自然墜落泥土,管治城邦的人自然須具備美德。根據論述,他推崇的共和政制 (Polity)只限擁有美德的公民參與,現今被視爲普世價值的民主 (Democracy) 在當時按劃分卻是敗壞的政制。

古希臘學者托勒密沿用亞里士多德的宇宙論,以當時而言相當複雜的理論和計算出版著作《天文學大成(Almagest)》,從此統治歐洲以至伊斯蘭的世界觀超過 1,500 年。

亞里士多德之後,部分神學家將地心說用作鞏固教會地位和合理化當時的社會秩序。例如羅馬帝國時期的奧古斯丁認同上帝從虛無中創造世界,故此萬物依附上帝,理性和哲學因而臣服於信仰之下。他又強調《聖經》經文內容不應單從字面理解而忽略當時背景,變相令《聖經》中有關大地永不動搖的描述,在日後減少受到質疑。

奧古斯丁之死開啓了歐洲中世紀時代,他的世界觀持續影響後世。至十三世紀,經院派哲學家阿奎那,重新將亞里士多德哲學融入基督教教義,並引述托勒密觀點爲其辯護,例如指出天球最外層是天堂,而天球所包圍的地球是最爲物質化和粗糙的宇宙中心。如斯描述對世界觀的影響亦可反映在但丁的著作《神曲》之中。

受制於科技進展,托勒密體系一直被視爲符合個體認知而且經充分論證的情況下,新學說和觀察乏善可陳,衝破宗教枷鎖的政治制度亦難成氣候。

久違的突破點在黑死病疫情席捲歐洲後出現,文藝復興下古騰堡發明活字印刷術,人類邁進了知識普及化的大衆傳播時代。儘管在古希臘時期已有日心說討論,惟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利用前人的準確計算和觀察數據,成功解決托勒密體系中因應行星逆行等難題而出現的不完美設計,得以寫成著作《天體運行論》並流傳後世。

教會最初並不關注此書,直至伽利略使用望遠鏡觀察天空後支持哥白尼理論,科學革命已一發不可收拾。此後丹麥天文學家第谷 (Tycho Brahe) 雖然創造了一個所有星體圍繞太陽,而太陽圍繞地球的折衷系統,但反而是他收集的天文數據讓開普勒發現行星三定律,啓發牛頓證明全宇宙都適用的萬有引力。

以觀察驗證假設的科學流程配合技術進步,徹底推翻過千年來的世界觀。天空並非完美無缺,地球和人類也不是宇宙中心、而天與地亦非運行一套二元規則。亞里士多德的世界觀崩潰,引伸的政治學亦被質疑。

在追求理性的啟蒙時代,神權墮落,由洛克 (Locke) 和盧梭 (Rousseau) 等哲學家提出的自由平等原則終被接納。在海上,儘管航位推測法未被處於萌芽之際的天文航行所取代,葡萄牙和西班牙造船術進步,使人類步入大航海時代並發現新大陸,亦導致國際貿易大行其道。而美洲農作物進口,加上羊毛出口需求大增,令英國農業出現農業革命和圈地運動,農民遷居城市後,亦引發工業革命。科技令世界出現翻天覆地的改變。

若此刻時間靜止,我們可歸納科技的用途是解決人類的問題和需求,只要科技成功達成這點,創新的結果將是線性且正面的。即使人類的善惡可決定使用科技的後果,根深蒂固的科技思維始終會引領人類找到解決方案,使我們的時代脫離過往歷史的束縛。以上正是工具主義 (Instrumentalism)所持的科技世界觀。

「1961 年 10 月 30 日,蘇聯在新地島試爆沙皇氫彈,威力是二次大戰所有爆炸總量的十倍。」

由兩次大戰到冷戰,人類科技到達巔峰,卻帶來前所未有的破壞力。科技爆炸性創新,成爲人們在相互毀滅保證陰霾下生活的藥引。學者於是提出「科技決定論」(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推翻以往看法,不再將科技理解成價值中立,而是蘊含權力慾望和效率追求。

科技不是爲了協助人類達成目的,反而是其邏輯反過來決定人類社會走向,可能帶來危險,且影響放諸四海皆準。後來理論分別發展成硬決定論和軟決定論,前者更偏向命定論,深信科技出現所產生的後果是必然的。舉例說明,工業革命後需要龐大市場外銷大量產品,使英國海軍擴張至當時科技落後的中國,但珠江水深太淺、舟山不便航行,水深港闊而得天獨厚的香港殖民地命運由此決定。後者同樣承認科技的主導地位,只是傾向塑造社會的過程中仍有抉擇和改變的機會,對科技的決定性稍作讓步。

「互聯網是首項由人類發明但不理解的事物,是史上最大型的無政府實驗」

—— Google 前行政總裁施密特

互聯網的出現使「科技決定論」遇到不少挑戰。工具主義觀點無法從電纜和電腦等硬件預視到互聯網的誕生,「科技決定論」則無法預言人類與互聯網互動對社會造成的後果。有見及此,學者再提出「科技社會建構論」(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y) 理解社會塑造科技的過程。

人類有能力利用、改進和適應科技,由文化和政治經濟力量主導選擇的科技則反映社會的規範和期許。科技與國際關係的互動亦隨時代轉變。工業時代普遍認爲最能夠解決人類問題的科技終將面世,而國家在現實主義中是自利自助,世界因而奉行汰弱留強原則,科技實力則是衡量權力以至世界秩序的指標。核彈的威懾效應改變了戰略思維,互聯網則使國際關係行爲體不再侷限於國家,而戰爭實力變得非對稱。

踏入資訊時代,科技一度被視爲擁有自主價值、能影響社會的外力,即使是國家的行爲也由科技所主導,但不同國家和用戶塑造的科技發展,重新讓人構思出一個由社會建構科技的世界觀。

科技終結由宗教主導的社會秩序,衝擊由國家壟斷的國際秩序,人類如何使用科技則可能定義世界秩序。最近,我們見證科技帶動的全球化和軍事化如何讓疫症和戰爭的影響重演,不過同時亦利用科技反擊。信使核糖核酸疫苗技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面世,以及接觸者追蹤應用程式的出現,使疫情受控。

俄羅斯攻打烏克蘭以守舊思維推演各國反應,偏沒有預料過科技可影響戰局。在俄國,電子支付系統遭到凍結、官方媒體在社交平台被封鎖、軍事設施的衛星影像被公開。在烏克蘭,SpaceX 開放了星鏈系統維持網絡連繫,政府在炮火中將加密貨幣合法化用以加速戰爭物資購置。政府應對難題越顯得束手無策,創新科技的解決方案尤顯重要。擁有相同信念的個體在災難當前走在一起,能否運用科技打破國家主權的框架而重獲自由?

“God isn’t compatible with machinery and scientific medicine and universal happiness. You must make your choice. Our civilization has chosen machinery and medicine and happiness.”

—— Brave New World, Aldous Huxley
圖片來源﹕Andrea De Santis on Unsplash

落筆之際筆者碰巧走進了一間教堂坐下,前方的耶穌受難像默默俯視著二人,而他們卻正在低頭滑動屏幕。科技取代宗教,是否只代表我們的自由被另一種現象所剝奪?你也許聽說過摩爾定律和科技奇異點理論,預計科技以倍數甚至指數式增長後,人類會碰上世界觀遭顛覆的一日。人工智能、量子電腦和腦機接口技術在過去十年迅速發展,使我們感覺離這天越來越近。

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預言一個利用科技追求極致享樂和福特主義的國度,最終科技變成另一種宗教令人失去自由。這是科技世界觀的第一個結局。

“On January 24th, Apple Computer will introduce Macintosh. And you’ll see why 1984 won’t be like 1984.”

—— Apple Computer’s 1984 advert

另一結局似曾相識。奧威爾的《1984》中極權用電幕監控民衆和控制思想,分別是自由消失是由政權而非人們所要求,這令人聯想起監控資本主義。兩部著作中的科技都被政府所操控,縱然世界觀有所不同,他們一致悲觀地認爲科技發展的結局是人類喪失了發展科技的初心。

也許兩位作者各自預言了科技在不同國家的發展,卻至少印證了人類反思科技的能力。我們最終在《1984》預告的年份迎接一則宣稱預言落空的蘋果廣告。喬布斯在發佈第二代 iPad 的時候以只有科技而沒有人文是不夠作爲結語,他在同年與世長辭。

在世界觀和科技一詞的發源地,德國哲學家海德格認爲科技的本質是「解蔽」,因追求真理是人類的命運,過程中我們獲得自由和科技帶來的危機,能夠意識到有機會解救世界的,仍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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