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架空歷史作為世界觀

作者簡介﹕因為想減少與人類對話所以走去英國公園餵雀時深感人禽或本無別的自由身記者。

人是一種自然會思考 What if(假如)的動物,特別適用於作錯決定和開始後悔之時,無法理解為何目前如是,於是猜想所謂平行時空的另一個可能結果。恐怕人生是沒有 Take Two 的,歷史卻有推翻的可能……甚至改寫、反事實。

俄烏開火,各方媒體紛紛分析普京的崛起、回溯蘇聯時期的烏克蘭歷史、側寫普京腦中打算如何改寫西方定義下的世界秩序,令部分人一覺覺醒,自二戰後仍會出現為侵略而訴諸戰爭的大獨裁者,好像不是突然一天建成的羅馬。當 2014 年俄羅斯吞併(俄式用語:奪回)克里米亞,早有學者、時事評論家指出,普京的意圖最終是收復烏克蘭。以 8 年時間應驗一個預言來得有點早。

俄羅斯果真入侵烏克蘭,不但震驚各位西方世界的領袖,餘震更波及因為 Maiden 革命油然而生命運共同體的感覺,而關注烏克蘭的香港人。西方主流媒體中,俄羅斯以對立於西方世界而存在的姿態從未消失──行寡頭政治、無普選的選舉制度、當權者改憲永續權力,顯得與西方普世價值背道而馳。於是,單方面對俄羅斯的解讀,很容易落入「就是很獨裁、很不自由的國家吧」;俄羅斯更是與中國自上世紀 20 年代,自共產國際對外宣傳,就開始千絲萬縷的歷史瓜葛:沒有蘇維埃政權就沒有當今的中共。香港對俄羅斯的印象,難免摻雜香港對中共的各種解讀和立場。若單純歸類中共、俄羅斯在光譜的一端,西方國家在另一端,恐怕就會錯過理解俄羅斯打這民族主義的牌擴張版圖,其實歸根究柢,就是其建構民族主義的其中一個手段:「架空歷史」以取得統治的正當性。

「架空歷史」的威力在於定型過去被記住的方法。誰掌舵了這種方法,就塑造了現代話語權,箇中存在根本的主觀性,即可理解是一個統治者(及依附其的政權)的意志。在現今普京統治下的俄羅斯,主流認知俄烏交戰,是俄羅斯捍衛民族團結之舉,烏克蘭獨立意識是西方扶搖下的產物;普京借打民族主義的牌,以合理化向烏克蘭開戰乃是一項「軍事任務」。要使普京版本的俄羅斯民族成立,先須空白過去一個世紀的蘇聯統治及其遺跡。透過架空歷史,俄羅斯民族歷史被架空至回到十月革命以前,回到俄羅斯以帝國立足世界的起始點,重新展開俄羅斯民族的編年史。

5 月 9 日俄羅斯「衛國戰爭勝利日」,莫斯科紅場出現一排排坦克車,乍看之下影像重疊地看,把紅場置換成烏克蘭東邊任何一個城市都不失違和感。那一磚磚坦克車駛進的,更是普京一個憑架空歷史而建構出的現代俄羅斯。

「架空歷史」作為一種想像世界的方法

架空歷史實際如何操作起來?架空歷史的根本問題不旨在發問 What if,它以回到一個歷史轉捩點、爆發點開始回應現狀,在叩問的更是「What could have been」。即使明知這一切不過憑空想像。對普羅大眾而言,基於對目前狀況的不滿,架空歷史的想像可以單純出於「如果不是這樣/如果是那樣就好了」,以獲得某程度解脫;但對當權者來說,架空歷史達到的政治目標,直如建構歷史話語權:因當前的歷史不利建立其統治正當性,不利民族統一的歷史進程,於是提出一個假設性想像,並逐漸從文化引介、從學者、從媒體一環扣一環地加強敘述。架空歷史不但是推翻過去,更是透過空白過去,以服務目前的政治需要。

架空歷史最先以科幻小說文類進入視野。1945 年二戰結束後,在美國土壤上最盛行的幾個主題,其中包括 What if 納粹德軍戰勝了蘇聯。英語世界學者對它作為一個文學介入歷史的概念進行文學類型的研究,卻是近年 1990 年代才冒頭。它不局限於科幻小說的分支,出現​​「烏有史(Uchronia)」這文類。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歐梵解釋,Uchronia 是應 Utopia (烏托邦)而生,「烏托邦側重虛擬的理想世界,烏有史則發展正史以外的另類」。美國作家 Brian Aldiss 認為,架空歷史類型的小說是有距離地看歷史,以此創造容納得下幻想(Fantasy)的當下。

在美國的語境,歷史何時被架空,關連美國與蘇聯的關係。奇妙在蘇聯的語境重述一次仍然合用。當蘇共實行的絕對系統要借用歷史解釋源起,並必須是在歷史決定論下的詮釋,把歷史說成命定,即鄂蘭指「陳述一切歷史事件是依靠與命運相連的第一因」,架空歷史則同樣被用作加固民族主義和建構世界秩序的手法。以下嘗試分別略述美蘇如何透過架空歷史,各活一種想像。

研究美國架空歷史小說的學者指出,1940 年初出現 What if 納粹德軍戰勝了蘇聯的想像,是為了向美國大眾宣傳美國參戰抵抗希特拉的必要性,於是小說家主要著墨在納粹德軍的暴行,虛構由納粹統治美國大小城鎮的災難局面。至 1950 和 1960 年代,這主題仍然盛行,出現「反烏托邦」的元素,以加強納粹有多反人性和可怖,從而鞏固現實中美國戰勝納粹的「史實」、美國參戰的歷史正當性。

但踏入 1970 年代,納粹的形象在架空小說中開始轉型。一方面戰爭勝利者的光環不宜久戴,加上越戰和拉鋸近 20 的美蘇冷戰,美國社會開始有輿論提出,納粹德軍「Could have been」勝出二戰,擊敗蘇聯、取得莫斯科,世界秩序就不致落入冷戰,歐洲的統一也由另一名比希特拉務實的納粹領袖,引領向更好的方向。曾經駭人的納粹勝出二戰這結果不再令人震驚──當目前比想像會發生的結果還糟糕。歷史學者 Gavriel  Rosenfeld 認為,美國人對納粹的觀感是隨著美國戰後的財力和國力波動。

另一邊廂,在俄羅斯語境下,架空歷史的操作由執政的當權者決定,以順應其時的意識形態宣傳需要。歷史在大眾認知中分成官方的和可交替的(Alternative)。部分大眾認知的歷史即使明顯推翻官方說法,如 1950 年代被斯大林流放的政治犯,從古拉格中回來,寫下個人回憶並由暗中活躍的地下出版物 (Samizdat) 發行,但對俄羅斯人而言,歷史好像一個定期變換的餐牌──於是可以選擇相信、不相信甚麼,但無論如何,那些你沒有選擇吃的食物,餐廳還是會供應的。

這餐牌亦非一成不變。官方的歷史,論調和定義都會有規律地隨領袖更替而改變。有別於美國架空歷史的發展,俄羅斯版本的架空歷史,並非最常見於小說,而是以公眾論述的形象出現在政治、媒體、學術圈。1988 年、蘇聯倒台前數年,最後一任領導人戈爾巴喬夫為經歷過斯大林流放的政治家 Nikolai Bukharin 平反時,重提Bukharin提出過的設想:若斯大林沒有在蘇聯官僚內上位,1928 年至 1940 年那場農業集體化(導致烏克蘭數以百萬計人死於饑荒)大可避免,蘇聯幹部之間的風氣亦不致互相猜忌。時值戈爾巴喬夫結束冷戰,將蘇聯向世界開放,外國媒體限制放寬,資訊漸變流通,Bukharin 對蘇聯的想像正正回應,若果架空斯大林統治這部分,他理想的蘇聯就會是 1980 年末的開放蘇聯。

至蘇聯真的倒台後,同年出現的架空歷史論述,好像剪輯舊式電影膠卷般,大刀闊斧剪走整段蘇聯時期。數學家 Ivan D. Kovalchenko 發表研究 1906 年至 1917 年的 Stolypin 土地改革,指這次土地改革的確加劇地主和小農經濟,但他認為無論如何,布爾什維克執政的蘇共,不可能在不侵犯資產階級的情況下,得以廢除土地擁有制。由此,他邀請俄羅斯大眾想像,如果十月革命沒有發生,現代俄羅斯如何回歸第一步,由農村開始社會主義創世紀。

這股「真空蘇聯」的想像熱潮繼而出現在俄羅斯小說,有小說家構想若一戰時,沙俄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沒有參戰,布爾什維克革命又或不會發生。最重要的是,俄羅斯就會由該時該刻,繼續以一個帝國、俄羅斯民族身份,走向現代化。

由此看來,以架空歷史作為工具想像過去世界,並非單屬個別政治體制、行極權與否的國家專利。架空歷史的威力在於,它能夠以天馬行空的想像與現實語境對話,尤其當社會面對一個困頓的現實。

架空歷史重回歷史現場

循此理解下去,俄羅斯社會的主旋律始終圍繞著俄羅斯作為一個帝國是自然和命定的。俄羅斯大眾、蘇聯過渡下來的知識分子,透過想像歷史 What if,將因蘇聯瓦解後而無可安放、獲得解釋的個人遭遇,置放在開放改寫空間的架空歷史內。大眾甚至自然傾向認為和存疑,一定由背後強大力量操縱,以圖重置世界秩序,否則無以解釋蘇聯的失敗。亦因如此,俄羅斯宣傳機器塑造西方是阻止俄羅斯民族統一的敵人,尤獲大眾接受。

蘇俄政體研究(Kremlinology)的分析多年來吃力地嘗試辨清,俄羅斯民族主義與克里姆林宮這猶如雞與蛋的次序關係:究竟是民族主義為俄羅斯社會定調,再被克里姆林宮挪用、改裝;抑或克里姆林宮定調了俄羅斯民族是甚麼,因而改裝民族主義的定義、內涵等,而變成當代俄羅斯社會。架空歷史則精妙地重新設置歷史場境,無視歷史重擔、責任、教訓,有如一個新造的人──或在普京的構想中──復興以帝國統治為中心的俄羅斯民族。

今年 2 月 22 日,俄羅斯進攻烏克蘭的前兩日,普京在克里姆林宮的演說,將烏克蘭定義為「俄羅斯歷史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中強調的歷史必然性,既對歷史決定論作了扭曲的演繹,也顯然空白了烏克蘭獨立了逾 30 年、這段順時序的歷史。由是,若問如何以架空歷史理解現在世界?2 月 24 日俄烏戰爭展開,至走筆之時今日烏克蘭進入第 77 日戰爭,這血肉橫飛的現實就足夠回答了。

圖片來源﹕Simon Zhu on Unsplash

仍有可以想像的未來嗎?

歷史轉捩點與架空歷史出現的關節點既同生又共生。透過理解架空歷史的構成和工具用途,我們得以解答為何現代國家為了迎合政權的政治議程、重整現代世界秩序、為目前政權確立正當性而問 What if,並藉此淡化過去。

但人問 What if ,可能真的沒有這麼複雜,不過是人對現實的看法不斷改變,或者當預見無明無措的未來,構想這不理想的目前,不會與未來有關,或未來可以脫離目前。

香港也出現過架空歷史小說,為思考歷史轉折提供線索。香港作家陳冠中 2015 年寫下的烏有史小說《建豐二年》,故事其中一名主角東蓀在 1949 年國共內戰後選擇逃到香港,其往後 30 年的人生,都在思考「假如共產黨統治中國」的命題。對,陳冠中的小說背景,就是國民黨勝出內戰,共產黨從沒有管治現代中國。

主角東蓀說:「不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執政,都不是歷史的必然」,但當一個執政黨上台,他又問:「人們已失去能力設想,如果共產黨管治中國會比現在更好或更壞?」

只是我們未活到下一個歷史轉捩點,從未來另一個爆發點,再架空目前的種種歷史去問,「如果共產黨繼續統治中國當如何?」

純粹一飽想像的自由。留待不容改寫的歷史到時回答,更好或更壞的問題。

參考資料

陳冠中:《建豐二年》(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5)。

Glasser, S. (2014, March 13). Putin on the Couch. POLITICO. Retrieved May 10, 2022, from https://www.politico.com/magazine/story/2014/03/putin-on-the-couch-104647/

Laruelle, M. (2020). Russian Nationalism: Imaginaries, Doctrines, and Political Battlefields. London: Routledge. 

Rosenfeld, G. (2002). Why Do We Ask “What If?” Reflections on the Function of Alternate History. History and Theory, 41(4), 90–103.

Schneider-Mayerson, M. (2009). What Almost Was: The Politics of the Contemporary Alternate History Novel. American Studies, 50(3/4), 63–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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