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的離散與分裂

在春暖花開的星期天,那本應是許多家庭休假聚會的好日子,網絡和媒體卻不間斷地傳來一節又一節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消息。「不少烏克蘭的家庭因為戰亂而被拆散。我有不少親戚和朋友,都是父親帶著妻子和兒女,走到波蘭邊境。妻子和兒女就在那裡告別,他們的父親卻要轉身返回自己的家參軍作戰。」一名居住在美國洛杉磯的烏克蘭人 Misha 向我提到。從新聞媒體的報道中也可以看見,這場戰爭令不少家庭被拆散,從邊境傳來的哭泣聲,令不少流散在外的烏克蘭人紛紛感到痛心和無助。「這是納粹普京的錯,我們今天看見的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現實,就是普京是新的納粹、是希特拉、是最邪惡的魔鬼。我們烏克蘭人會用太陽花籽來回應普京的邪惡,就像那位在烏克蘭的老婆婆對俄羅斯軍人說的那句話 “Take these seeds and put them in your pockets, so at least sunflowers will grow when you all lie down here”。這段激昂的演講是來自一名烏克蘭人在加州旅遊勝地聖莫尼加(Santa Monica)拿著麥克風高喊。現場聚集了數千名聲援的人士,也包括了不少來自波羅的海、東南亞和香港的移民。這段演說引起了現場不少群眾的共鳴,不少人臉上都帶著悲傷的神情。

這是 2022 年 2 月 26 日,是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第三天。那時候,俄羅斯軍隊已經越過了切爾諾貝爾並進入基輔以北地區。另一支俄羅斯軍隊也正在攻入第二大城市哈爾科夫(Kharkiv)。烏克蘭軍隊以寡敵眾,不少分析和評論都認為烏克蘭很快會被攻陷。同一時間,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在當天才宣布撥出 3.5 億美元支援烏克蘭。可是遠水不能救近火,當時的歐盟還沒有作出明確的反應。烏克蘭能撐下去嗎?會滅亡嗎?國際社會會真的幫助他們嗎?這些問題都沒有解答。當日的烏克蘭流散者群體,便充滿著這一種對「失去未來(Futurelessness)」的情緒中。在俄烏戰爭發生短短的三個月期間,至少有約 1,400 萬人離開烏克蘭,大部分人都是老弱婦嬬。當中有 341 萬人逃到鄰近國家波蘭、300 萬人分散到附近的羅馬尼亞、俄羅斯、摩爾多瓦、匈牙利、斯洛伐克和白羅斯。另外有 380 萬人輾轉走到歐洲、美國和加拿大等國家。戰火拆散了不少家庭,也令不少人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難民。

圖片來源﹕Polina Rytova on Unsplash

Mandy 是一名香港移民,他在加拿大溫哥華的一家銀行工作。在五月的一個早上,他招待了兩位白人女子在分行開戶口。一如既往,Mandy 都會拿取客戶的一些個人資料,並順道詢問一下他們的近況。那兩位女士帶點咽哽地說,他們是烏克蘭難民,剛剛才來到加拿大。而其中一位女士的丈夫沒有跟隨他們離開家鄉,獨自留在烏克蘭參戰。然而,在不久之後,這位丈夫便在一次砲擊中喪生。而那妻子的 5 歲兒子則在逃難到波蘭的時候,寄居在一位朋友的家中代為照顧。這兩位女子便一同上路,尋找一個歐美國家安頓。而因為當時她們都不知道最終會到哪裡落腳,所以先把兒子留在波蘭,等待她們安頓好再安排兒子過來。這些故事其實自俄烏戰爭發生後,經常在新聞中提到。然而,Mandy 從來沒有想到她會在工作中遇到烏克蘭的難民,並很接近地聽到這些讓人痛心的經歷。而 Mandy 作為一個香港人,在當刻除了忍住眼淚安慰這兩名客戶,並繼續為她們開設戶口以外,實在沒有其他方法幫助這兩名女子。

事實上,類似這樣的經歷,筆者在一些烏克蘭人舉辦的聲援活動中亦有所聽聞。例如前文提到那位身處洛杉磯的烏克蘭流散者 Misha。他的姊姊便在戰爭的時候和子女一同逃離烏克蘭東部地區盧甘斯克(Luhansk)。如同許多家庭一樣,他的姊姊和兒子逃到波蘭尋求庇護,而他的姐夫則在留在家園。Misha 形容,戰爭發生以來的這幾個月,對他來說真的很難捱。尤其自己流散在外,當俄羅斯舉軍從多方入侵烏克蘭的時候,他感到難以置信,也感到非常無力。感覺上,自己的家園正在逐漸消亡,而自己身在美國則只能不斷透過電話和網絡來尋找方法,幫助仍然身處烏克蘭的親友逃離戰火。

對 Misha 來說,除了那些親友在戰亂中的經歷讓他非常煎熬以外,父母親的政見也讓他感到非常苦惱。Misha 自少出生在烏克蘭東部的盧甘斯克,當地是俄語與烏克蘭語雙語通行的城市。Misha 的父母來自莫斯科,在烏克蘭定居後生下了孩子。雖然 Misha 的母語是俄羅斯語,但他自小便認為烏克蘭是獨立國家,並非俄羅斯的一部份。相較之下,他的父母卻經常希望蘇聯時代回歸,仍認為烏克蘭應該是俄羅斯的一部分。而生長在烏克蘭東部地區,當地的俄語媒體經常會為普京政府保駕護航,也會灌輸許多經過修編的蘇聯歷史。這些理解都和 Misha 在烏克蘭的學校學到的歷史和烏克蘭語的媒體所提及的歷史事件截然不同。世代分裂,在他年少的時候便已經是每一個家庭經常出現的問題。「在烏克蘭,上一代在蘇聯時期來到的俄羅斯移民經常會認為烏克蘭並非一個獨立國家。他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觀和時空裡面。就像我的父母,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時候,就認為俄羅斯的做法是正義和正確的。他們所相信的事實已盡被俄國的大外宣洗腦。而一些俄羅斯愛國份子,真的認為許多烏克蘭人會張開雙手迎接俄軍接管烏克蘭。但我們這一代人許多都是非常堅強。我有一些朋友在戰爭發生以後選擇留守家園作戰。而戰事來到今天,烏克蘭國內外上下都很團結地抵抗俄軍的入侵。我就在這個問題上與父母發生爭吵。」Misha 的父母在好些年前便已經回到莫斯科居住,並一直在當地生活。在不久之前,Misha 才在莫斯科待過一年的時間,當時許多的新聞封鎖和國家對資訊的監控都讓他感到很不習慣。他形容,在俄羅斯生活的日子,根本上是沒有任何自由可言,這讓他感到難以接受。更可怕的是不少他認識的俄羅斯人,會認為國家提供的大內宣資訊是正確無誤。

雖然如此,戰爭發生以後,俄羅斯的經濟大幅下滑、盧布嚴重貶值,Misha 認為這些現象都有可能讓俄羅斯人再一次反思普京治下的政策和戰爭是否真的正確。「其實普京已經當了 22 年的總統,而普京在近幾年越來越變得自我中心。因為他是一名非常富有的人,他並不關心人民的生命,也不理會士兵的死活。在這場戰爭發生以後,其實俄羅斯國內的經濟真的面臨很大的危機。我的父母在銀行的積蓄可能會變得一文不值。我認為俄羅斯人會思考到底這場戰爭是否真的值得。當這麼多軍人死亡、這麼多的金錢使用在軍事上,換來的卻是一個殘破不堪的國內經濟。他們的生活也從此大受打擊。我的父母縱然是非常支持俄羅斯政府,他們如同一般的俄羅斯人一樣,必須面對這些生活上的困難。我認為這會是一個歷史的轉捩點,讓不少人再次反思普京政府的所作所為。」

Misha 提到,在俄羅斯主要有兩種人。第一種是終日希望可以移民到美國拿到綠卡,並在那裡做生意發達的人。另一種是那些發現自己無法離開,然後日日夜夜也在咒罵美國的人。雖然冷戰時期已經結束,屬後者的俄羅斯人對美國的仇恨並沒有絲毫的減退。而這種政見的分裂,也成為了許多新一代烏克蘭人與老一代親俄的父母輩產生分裂的原因。

社會心理學家認為,家庭是人自少學會權力的重要場所。而家庭本身的代際關係,尤其是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係,本身就是一種權力關係。而在過往的香港社會運動中,筆者也訪問過不少年輕上街的朋友,發現黃藍的撕裂正正在他們與父母之間的關係中發生。當一些親政府的父母在家庭中嘗試控制子女參與政治,許多時候子女只能選擇服從或抵抗。一些抵抗父母試圖偷偷參與社運的年輕人便因此與父母關係決裂。這種決裂也正在這一代的烏克蘭的年輕人中發生。他們對於烏克蘭作為獨立國家的想像,與他們父母輩以蘇聯作為大一統的國家想像產生嚴重矛盾。而這種矛盾,在每日都有不少人被屠殺的戰爭期間,更容易產生家庭內紛爭和衝突。對於 Misha 而言,在家中要對政治避而不談是毫不容易的事。因此,他也必須思考如何維繫與父母的關係,在訪問的時候,這仍然是一個非常難解的結。

提到戰爭和極權下的壓迫,許多人會想到國家機器的操作。這種想法很容易讓我們對於這些政治產生的問題產生一種以政權為重心的思考方式(State-centric perspective)。然而,從 Misha 這一代的烏克蘭人可以看見,俄羅斯語媒體的大一統政治宣傳與烏克蘭語的獨立國家論述,不單單存在於政權與國土邊界的問題上,也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每一日的生活之中。其實,烏克蘭人每一天的生活,包括他們在家庭與上一輩父母親的互動,也很直接地產生親俄與親烏的撕裂。而 Misha 的經歷相信只是冰山一角,也是許多在這個年頭的烏克蘭人所面對的問題。另一方面,這次俄烏戰爭,造成了至少 5,000 名烏克蘭軍人和平民被殺。這些死亡人數不只是冰冷的數字,也是代表著數千個烏克蘭家庭在 2022 年失去了至親。這些創傷,如同 Mandy 在加拿大碰見的兩名烏克蘭難民那樣,隨著他們的記憶一直流散到各地,成為終身也不能忘掉的苦楚。

對於這一批烏克蘭人來說,離散本身就是一種很痛苦和充滿創傷的經歷。烏克蘭就算是一個獨立國家,但因為歷史和地緣政治的關係,令他們的民族添上許多傷痕與亡魂。也讓許多家庭從此產生矛盾和撕裂。這一部分的生活,是戰爭過後仍然持續的傷痛和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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