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濤不紅,天理不容?

2020 年夏天,蘋果日報分類小廣告版面多天刊登「 姜濤不紅,天理不容」小廣告,後被大肆報導。這句激昂的口號,據知一直在 fans之間流傳,後才進入大眾視野,瑯瑯上口。

2021 年甫開始,姜濤便以最年輕之姿奪下叱咤樂壇頒獎典禮的「 我最喜愛男歌手」及「 我最喜愛歌曲獎 」;三個月之後,姜濤生日當晚,銅鑼灣的大型廣告螢幕、廣告燈箱、電車車身都變成「 姜濤灣」的景點。姜濤紅了,批評他是花瓶偶像派的人大概不會覺得是天理得到彰顯。但姜濤人氣之所以火紅,關鍵在於他所建立的 fandom——每一次集結的人海中,那些共同尖叫、揮舞手燈的意志與行動。

姜糖

姜濤常被暱稱為「 姜B 」,而他的支持者則自稱「 姜糖」。這種做法在九十年代韓國興起,由第一代韓團男子組合H.O.T.開始,以白色為「 應援色 」,支持者的穿著打扮、燈牌、手燈、海報等都圍繞著相同色系設計,fans 會自稱「白家女人 」、「白飯 」,透過命名和「應援色 」讓 fans族群變得具體可見,在內部討論偶像時亦會用上應援文化術語,這也令「 姜糖」追星風格接近於韓國偶像模式。

除了名稱與外顯的特色,fandom研究學者Mark Duffett1 指出,劃分出fans 與一般觀眾的重點在於,fans 在流行文化的文本當中,察覺到一些與個人身份有所連繫的特質,並體驗過一種別具意義但難於以理性解釋的經歷。所以他們迷戀偶像、追星的文化,並不止於一般消費者消費大眾娛樂,當中還包括情感的連結。

除了在《 全民造星 》上因外貌而備受關注,姜濤最初開始個人發展,推出的三首單曲〈 一號種籽〉、〈 亞特蘭提斯〉、〈 愛情簽證申請〉,明顯有意識地滲入姜濤的現實身份和愛好,嘗試喚起擬真的情感連繫。愛打籃球的姜濤,第一首單飛歌曲〈 一號種籽〉,就是主角因沉迷籃球,忽略女朋友的後悔之歌;〈 亞特蘭提斯〉則是熱情滿瀉的示愛歌曲,重點是歌曲完結之後,姜濤輕聲細語地喚的那一句「 我愛你」。而〈 愛情簽證申請〉則更露骨地以偶像視角出發,逃避工作與「 禁愛令」,與心儀女生偷偷談戀愛的情不自禁,對著聽眾唱著「 你極罕有/投入相戀節奏/令我差一點想正式擁有」,是最正宗的「明星版男友視角」。

偶像透過作品文本編入、建造、經營種種符號與聯想,並不代表會被接收者完封不動地全盤接收。 在文化研究及 fandom研究中,早就不再視閱聽人及 fans 為被動接收者。隨著媒體及科技發展,互聯網一方面令偶像資訊更流通,各閱聽人之間的交流更緊密,另一方面亦令文化產業中遭資本壟斷的工具和資源,變得開放與民主化。除了一般理解的獨立創作者可以更容易製作、發表及宣傳作品,這些工具也為fans 所用,用以豐富偶像世界

參與式文化

學 者 Henry Jenkins 視 fandom 為 一 種 參 與 式 文化( participatoryculture ) 2,不同參與者可透過不同方式參與其中,包括蒐集、傳播,以及生產文本——如星球大戰、哈利波特迷創作同人小說、重新剪輯電影片段等,較談論、轉發需要更高技術及參與程度。以參與式文化角度理解Fandom,便能更多元地理解追星族的強烈歸屬感與身份認同,他們遠比被動消費者更具自主性與行動力,甚至能與明星,以及其背後的文化產業互動,建立新的文化意義。姜糖的參與方式也極為多元化,還看得見不少「高技術」製作。每年姜濤生日,歌迷會自行創作主題歌曲、錄音及製作音樂錄影帶。姜濤出道一周年時,姜糖租用工廈單位佈置成「 姜公館」,展出偶像的照片與相關物品作慶祝活動。姜糖自行設計、製作的書冊、應援手燈、人偶,以及貼滿牆上由支持者拍攝偶像的「 fancam 」。2021 年 4 月 30 日,姜濤生日當天所出現的「 姜濤灣」盛況——電車站、電車車身、百貨公司外牆廣告螢,以及派發的各種紀念品——由設計到製作執行,背後亦是支持者透過一系列技術支撐,利用在互聯網年代早就是公開且容易獲得的資源。

除了消費文化產品,fans 也有主動參與及創造意義的能力。以上提及的創作中,除了實體「產品 」,當中對「姜濤」的不斷詮釋與再現,也為偶像加入一層又一層的新意義。港台節目《視點 31 》其中一集〈小幸運〉 3 訪問多位姜糖,阿比一直希望成為音樂創作人,亦是姜濤生日歌的作曲人,追星後開始實踐夢想;明報周刊訪問的另一位姜糖 Yee,因現實考慮放棄心儀的記者工作,修讀會計並當上專業會計師多年,同樣在姜濤身上尋回追尋夢想的熱情和動力,最後更開設明星經理公司。由十七歲落選《快樂男聲》,到兩年後在《 全民造星 》冠軍出道,姜濤「 追夢」的形象透過這些啟發追夢的故事,不斷更新與發展。

Youtube上亦有大量支持者自行剪接的姜濤合集,各有不同主題,如《專屬天使 姜濤善良暖心小事不完全記錄》,集合姜濤在不同拍攝中的小動作,並加入圓圈、字卡等標示,透過這些行為突出他善良、細心的性格;《 姜濤研究手冊 – 認識真正嘅姜濤》的合集,則展現出姜濤孩子氣一面。還有大量自製的「 表情包 」貼圖,亦是 Fans透過拼貼、再製姜濤的表演內容,放大或組裝出更飽滿的「姜濤」形象與角色。

MIRROR十二子 fandom 的 其中一 個 重 要 的 交 流 工具,是Telegram 群組。包括姜濤在內,每一個成員都有自己的 fans 群組,按各人性格喜好會不定期發言、交流,但最熱烈的始終是各fans之間的交流,不限於偶像消息,也會交流生活近況。最近再次掀起討論的「 罵私追 Fans 」事件,源於MIRROR 外景拍攝,一批支持者聞風而至令製作受阻。拍攝中途,姜濤正面批評這種行為,惹起支持者不滿。事後姜濤只在群組私下解釋和致歉。當訊息流出,即有人指出群組屬私密性質,只限支持者加入,並指訊息「 唔外流㗎 」,可見支持者之間連結之緊密。

這種參與式的 fans,不單是有主動性的主體,還樂於遊走於大眾文化,串連起不同文本,形成更流動的 fans身份與更廣大的同盟網絡。與姜濤有關的「 基本網絡」至少有四個——MIRROR、ERROR( 例如「 考有 Feel 」他與Dee 哥決鬥的「故事線」)、全民造星,甚至是整個 ViuTV。我們必須了解當中的人物關係、性格設定與經歷,才能夠深入姜糖 fandom 的核心。而同時是「 姜糖」與「 鏡粉」,甚或是「 柳柳粉」、「 神徒 」等等的,也大有人在。追星文化中「 本命」與「 初心」等追星用語,也印證了fans自覺他們的流動多重身份,並享受於遊走其中,透過不斷消費、詮釋和連結各種文本,在參與中不斷更新 fandom 的內涵。

由偽韓偶像到香港歌手

姜濤所到之處,人潮中尖叫聲總此起彼落。各大媒體的報導,也愛呈現 fans的瘋狂一面。Fandom研究學者Henry Jenkins曾總結大眾及媒體對 fans的刻板印象,包括非理性消費、心智未成熟、沉迷而不能自拔、女性化形象等等。而追星族的無腦白痴印象,在網上世界也早成了被冷嘲熱諷的對象,他們被視為被洗腦的被動群體。

早前不少傳媒跟進「 姜糖」文化,受訪者幾乎清一色是中年女性,除了年紀常被提及——潛台詞是有一定年紀經驗的人,理應更理性與有智慧,她們卻也像少女般追星——也毫不例外地會問到,追星如何影響與丈夫和兒子的關係。背後的預設邏輯,是瘋狂 fans 是否與她們其他社會角色格格不入?所以,當其中一名姜糖是已婚會計師,自然可以成為報導標題加以註明。

各報導中,姜糖們都不約而同表示,最初不敢表露身份,或收到旁人不解甚至驚訝的反應,「 鍾意姜濤,唔係呀嘛?」追星族所代表的瘋狂、不成熟,甚至壞品味,在姜糖身上還多了一個對「偽韓」和「欠實力」的鄙視。

轉捩點出現在 2021年初,當姜濤破天荒奪下大獎,掀起了「樂壇已死」之戰,面對批評,他直言不諱地承諾會「 以作品保護支持者」的成熟態度,讓姜糖及鏡粉紛紛護航,加上前文提及的各種「證據」合集也在 fans圈外流傳,在留言區就可見不少用戶寫下類似「 雖然我不是姜糖,但……」句式的支持之言,表達欣賞他追夢的熱情、成熟得體的表現、表演技巧等等。

「 樂壇之死 」一爭的效果也包括把姜濤( 以及 MIRROR )推到新舊世代之爭的浪尖。除了獎項爭議,以及他比真實年紀成熟的應對,要了解姜濤形象的突破,還不得不提到無綫電視。在近年香港政治社會環境下,無綫電視早就在觀眾心中代表了保守且親政府的立場。這家電視台通過惡搞姜濤的「 打薑蓉」綜藝環節,由一班中年主持稱呼他為「 假歌手」並大叫「 走開啦 」,在觀眾心中無疑是主動站到老土、守舊且不思進取的一端。姜濤與隊友唱著「 浩浩盪盪迎來另一新世紀 」,並承認不足,追求進步( 也有友團ERROR 成員193 郭嘉駿,對無綫節目發表的評論助攻 ),更加站穩了想爭一口氣卻被看低打壓的新一代代表角色的地位。

姜濤曾經背負著的「 偽韓」批評,也在此時得到轉化——對模仿韓星形象與模式的批評,此時變為「 香港也可以有偶像」的自豪心態。在批評姜濤最起勁的連登討論區,批評聲音不再一面倒,而常與支持言論平分秋色,有一段話頗能體現這種轉變:

「就好似韓星咁

老老竇竇一個都睇唔上眼

如果香港出咗個韓星咁可以咁多人追星

令大家對香港有返少少希望

唔係班老屎忽玩晒

又唔係一件壞事

內心支持」

在一連串的爭議之中,姜濤也絕不被動。他於 2021 年發表的單曲〈 Masterclass 〉更進一步站到對抗傳統的身份:「 你沒有放下/咸豐的標準/已落伍吧 /潮流能自創吧 」。在書法大字「 我 」前與火焰共舞,不斷重覆的副歌「 年輕怎麼就是錯 /誰不解䆁就恨我 」中,找到情感投射的,並不止於姜糖,而也召喚出到自我認同屬於「新的」、「 年輕的」、「不畏打擊的」身份。 之後姜濤在 ViuTV 的《Chill Club 推介榜年度推介 20/21 》奪下獲年度男歌手銀獎時及歌曲獎時,一句「 最緊要多謝所有香港人,我既然攞得呢個獎我,就唔講返之前啲嘢喇,我哋呢班後生仔、香港歌手,一定可以再次變成亞洲第一。」這令姜濤在無綫電視、叱吒等傳統大台之外,更進一步將以香港身份對抗的意識,放進亞洲流行音樂的議程之上。

不關心偶像,也未必聽太多流行音樂的觀眾,透過「 年輕vs守舊」、「 自強vs打壓」、「香港 vs亞洲」等框架去代入姜濤所代表的意義。2021 年三月中,民主派初選四十七人,被控「 串謀顛覆國家政權 」。其中一名被告何桂藍,開庭前透過咪高峰唱了一句姜濤名曲〈 蒙著嘴說愛你〉被大肆報導,而包括她在內以及一些政治人物或文化人,亦先後寫過多篇文章,分享身為「鏡粉」的心路歷程,也讓追星娛樂與政治追求不再被視為對立的二元。這個「 正當化 」過程,也讓一直支持著偶像,卻被視為瘋狂不理性的姜糖在大眾眼中一洗污名。所以才有了一班姜糖能在各大報導中,對鏡頭向觀眾表露不敢曝露身份的過去,和現在已經可以公開為追星感到自豪的情緒。

過於接近的距離

Fandom作為一種參與式文化,因為支持者會與偶像及其作品互動,透過不斷消費,創造甚至改造偶像所代表的意義,並透過與社會脈絡互動,建立更寬廣的意義網絡。最近ViuTv 推出的新綜藝節目《 調教你 MIRROR 》,其中一個焦點是第七集中,姜濤發表對「私追 」的感想。「私追 」是偶像應援文化術語,指會追蹤偶像私生活的支持者,一般被視為涉入偶像私隱的行為。而姜濤在節目中就提到,有人會搜索他的垃圾、到他住處敲門、預訂他所住酒店的鄰房等等。

「私追」渴望以極近距離與偶像互動,學者P. David Marshall4 的研究指出,觀看距離與互動期望和傳播媒介的特質有關。他認為,明星的曝光方式與媒介,暗示不同的觀看距離。如電影明星多只以角色現身,真實性格極少完全曝光,而與觀眾保有一定距離。電視則與之相反,透過親密而且大量的曝光,令觀眾感到熟悉,營造一種近距離關係。來到網絡的年代,明星透過社交媒體的即時性以及模糊公私界線的發文方式,如發出素顏照、私人聚會影片、甚至於親自回覆訊息等行為,為fans提供一種零距離接觸互動的幻象。正如 MIRROR與姜濤不止出現於電視螢光幕,他們在 Telegram group、社交帳戶上的活動莫不暗示一種近乎零距離的互動模式,正好與私追行為所顯示的模式吻合,偶像由螢光幕到日常生活都能夠——或應該能——被fans 觀看及參與。

由此看來,「姜濤不紅,天理不容」的口號,在參與式 fandom中似乎並不適用,畢竟 fans 渴望也有能力作為主動創造者,透過不同方式參與偶像的世界,為其身份建立更豐富的意義,甚至透過詮釋偶像言行、作品,去連結外在社會,例如,要全面理解姜濤〈 Masterclass 〉中對抗守舊成規的意義,就不可剝離他與無綫電視及叱吒頒獎的爭議。透過這些 fans 的主動參與,偶像成為一個充滿動能的符號。

另外,「私追 」的高度參與一方面相信透過主動參與去滿足個人慾望,而非單單被動接收偶像的所發表的公開作品行動,但實際參與和行動卻似乎超越了私隱界線。姜濤在節目中渴望私追能「將心比心」,一方面則強調支持者有行動自由,但亦明確提出他此後不會再默默接受私追,反而會維護他的自主性:「大家私追時,如果跟得太近的話,我不會再對大家作出任何反應 」。偶像與 fans同時實踐自主參與,並為個人行動負責,雙方互動之下,會否形成一種更平衡的的共識,仍有待時日證明。當每個個體都有各自的故事,動機、情緒、決定都是交疊甚至矛盾的,但總有那麼一瞬間,大家看著相同的舞台,懷著相似的心動與滿足——「你一笑像漫天煙花散開」 5 。正是共同的目標,讓人們毋須等待天理,都可以參與行動,用「人理 」取代之。

1. Mark Duffett, Understanding Fandom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Media Fan Culture.

2. Henry Jenkins, Textual Poachers: Television Fans and Participatory Culture

3.香港電台《視點 31 》26/01/202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clVAN-CqTQ

4. P. D. Marshall, Celebrity and Power: Fame in Contemporary Culture.

5. 【給姜濤的生日禮物】姜糖原創歌曲——《摯愛》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GkoPY9U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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