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透社》紀念講座】如何在獨裁下報道:尼加拉瓜及其他地區的經驗

編按:英國牛津大學路透新聞學研究所(Reuters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Journalism)每年都舉辦《路透社》紀念講座,邀請全球菁英新聞工作者,針對該年度新聞產業的重要議題發表演說,並在講座後進行座談會。

卡洛斯·F·查莫洛在牛津大學發表‭ ‬2023‭ ‬年紀念講座(約翰·凱恩斯‭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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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獲釋放的政治犯中,有‭ ‬12‭ ‬人與傳媒有關:一名體育記者和博客、《新聞報(La Prensa)》的三名高層、創辦有線電視頻道‭ ‬100%‭ ‬Noticias‭ ‬的記者、一名電視節目政治評論員、幾名當地記者、甚至包括一名《新聞報》的司機。這名司機所「犯下」的罪行,是在‭ ‬2022‭ ‬年‭ ‬7‭ ‬月‭ ‬6‭ ‬日接載了一名記者,去報道​​仁愛傳教女修會修女被驅逐出尼加拉瓜的事。

他們都是在沒有任何證據下,被指涉嫌干犯所謂「密謀危害國家主權」、「洗黑錢」和「傳播假新聞」等罪行,甚至被單獨囚禁在監獄,或軟禁在家中長達‭ ‬600‭ ‬天。在被剝奪國籍的‭ ‬327‭ ‬人中,有政治和民間領袖、經濟學家、政治分析家、律師、商人、外交官、學者、科學家、醫生、牧師和社會活動家。

尼加拉瓜作為一個逾‭ ‬15‭ ‬年來禁止獲取公共紀錄的國家,這些被捕、被剝奪國籍的人士,一直以來都是獨立媒體的重要消息來源。在這次檢控後,尼加拉瓜不會再有任何獨立的消息來源可以具名提供事實、數據或分析。由於他們擔憂遭到官方報復——例如監禁,他們無一例外地要求匿名,以此作為向傳媒報料或發表意見的條件。

這種對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的雙面定罪,旨在打壓記者、新聞來源和輿論自由,也代表了尼加拉瓜法治在長久以來遭受摧殘的情況下,再次受到打擊。

在這種情況下,在流亡下完成的新聞工作,仍然是我們所有憲法自由的最後防線。讓我簡要地解釋一下我們所經歷的來龍去脈。

民主轉型的崩潰

在‭ ‬45‭ ‬年前,即‭ ‬1978‭ ‬年‭ ‬2月,我開始在安納斯塔西奧・蘇慕薩・德瓦伊萊(Anastasio Somoza Debayle)的獨裁統治下,展開了我的新聞工作生涯。那時正是我的父親——《新聞報》總編輯佩德羅・華金・查莫洛(Pedro Joaquín Chamorro)被暗殺後一個月。

那是在互聯網發明的‭ ‬20‭ ‬年前。記者們不顧廣播新聞的審查制度,在教堂中庭裡讀出新聞報道。這被稱為「墓穴新聞(catacomb journalism)」。在反對獨裁統治革命的最後幾天,蘇慕薩下令用坦克摧毀《新聞報》的設施,彷彿它是一個軍事目標。

在桑地諾革命(Sandinista Revolution,又稱尼加拉瓜革命)期間,面對外國侵略戰爭和‭ ‬80‭ ‬年代的內戰,政治的軍事化令新聞工作被戰爭宣傳和反宣傳取代,國家審查和自我審查成為常態。‭ ‬

到了‭ ‬1990‭ ‬年,民主轉型開始,媒體蓬勃發展。這真是言論自由的春天。在我母親比奧萊塔・巴里奧斯・德・查莫洛(Violeta Barrios de Chamorro)的政府領導下,放寬新聞和言論自由成為政府政策,軍隊和警察也走向專業化。

我們錯誤地認為,民主和過渡時期的成就是不可逆轉的。但是,自從奧蒂嘉在‭ ‬2007‭ ‬年通過選舉重新掌權以來,民主體制在超過‭ ‬16‭ ‬年的專制中倒退、被摧毀。奧蒂嘉通過選舉舞弊和非法連任總統,成功篡奪所有的政府機構;而奧蒂嘉的妻子穆里略,則作為政府的官方發言人,設計出一套傳播戰略,強制推出所謂「未受污染資訊」,也就是她所謂的「純淨狀態」的資訊,通過官方媒體直接傳達到市民手中,不經任何獨立媒體的質疑或調查。

2018‭ ‬年叛亂之後:極權主義獨裁下的新聞業

政權對新聞業的打壓,包括暗殺和對記者的人身攻擊、電視審查、對媒體的實際破壞,以及透過海關阻止報社獲得紙張和其他原材料。這些手段,最終導致媒體機構倒閉和被充公、政府另推新的鎮壓性法律,以及記者遭到監禁。

尼加拉瓜在‭ ‬2018‭ ‬年至‭ ‬2023‭ ‬年近五年的社會政治危機中,透過「實然」與司法打擊,對新聞界犯下的罪行,在委內瑞拉要花十多年時間才得以全部干犯。

2020‭ ‬年,政府通過「網絡犯罪特別法」。該法例針對透過社交媒體和媒體機構傳播的所謂「假新聞」,並將涉案者處以‭ ‬1‭ ‬至‭ ‬5‭ ‬年的監禁。該法例提到,散播假新聞的行為會造成焦慮、不穩定和損害道德,卻無定義甚麼是「假新聞」。

奧蒂嘉還查封了有線電視頻道‭ ‬100%‭ ‬Noticias‭ ‬和《新聞報》的辦公室。但他從未能剝奪新聞業本身,因為被查封的媒體繼續以流亡的狀態進行報道。

我們製作的電視節目《本周(Esta Semana)》和《今晚(Esta Noche)》,已被禁止廣播和在有線電視上播出,但我們仍繼續透過‭ ‬Confidencial‭ ‬的‭ ‬YouTube‭ ‬頻道和‭ ‬Facebook,觸及逾‭ ‬415,000‭ ‬名訂閱觀眾。

社交媒體是克服審查制度的超卓工具,但同時假消息和政治兩極化,也在同一空間與獨立新聞媒體拉鋸。如果沒有民主和法治,新聞自由就會遭到不受制約的權力任意威脅,就像今天尼加拉瓜、古巴和委內瑞拉的情況一樣。在那裡的記者得不到任何保障。

在美洲及歐洲,人權組織和致力於新聞自由的組織作出了非凡的努力,記錄及展示這三個國家如何迫害新聞行業。

然而最終,我們唯一的保護措施只有做更多、更好的新聞,以加強媒體的可信度以及我們與受眾的聯繫。唯獨優質的新聞工作,才能確保我們能夠有效傳播,抗衡政府的虛假信息,以及國家出資予統治家族私營企業管理的宣傳機器,包括五間電視台,和幾十間電台及網站。

卡洛斯・F・查莫洛與阿倫・羅斯布里奇(Alan Rusbridger)、盧斯・梅利・雷耶斯(Luz Mely Reyes)和約翰・艾倫・納姆(John Allan Namu)進行對話(約翰・凱恩斯攝)

尼加拉瓜流亡新聞業者的教訓與啟示

自‭ ‬2021‭ ‬年中期以來,我已經第二次流亡到哥斯達黎加,以避免因尼加拉瓜刑事起訴和逮捕令而被滅聲。我的整個新聞編輯部,以及幾乎所有的獨立媒體,都在流亡中工作。

流亡不再是一個迫使我們離開和搬遷到另一個國家的臨時緊急狀況,而是一種永久、中期的狀況。這對新聞業帶來巨大挑戰。我們的宗旨仍然是講述透過公民抗命改變獨裁統治的故事,但這些新聞報道的對象,並不是在哥斯達黎加或美國的流亡圈子,而是在尼加拉瓜。

從國外報道尼加拉瓜的情況,需要建立那些長期身處警察國家風險的消息來源。同時,這意味要提高核查標準,證實匿名消息來源,以便繼續發布可靠信息。

第二,我們必須取得消息來源的信任,以便從國家內部調查腐敗、政府雇員的不滿和政權危機。我們還必須保證安全的溝通渠道,來保護我們的消息來源。

第三,我們必須通過合作夥伴網絡擴大我們的觀察和報道能力,並專業地為社交媒體上的圖像和資訊洪流進行新聞策展,以便能夠看到、聽到和報道日常生活的情緒、社會危機、鎮壓迫害、抵抗和變革的希望。

第四,我們面臨的挑戰是繼續在數碼平台上創新,以加強我們與受眾的關係,並講述令人難忘的故事,使我們能夠抗衡官方的謊言和社交媒體上瘋傳的錯誤信息。

事實核查(fact-checking)是克服錯誤信息的必要手段,但這仍不足夠。我們必須重建新聞媒體的信譽和讀者的信任,使媒體有能力重新與受眾建立聯繫,甚至利用社交媒體的影響力,來促進高質量的新聞報道。

最後但同樣重要的是,流亡新聞機構正面對財務可持續性的挑戰。這些機構一方面要面對由數碼革命引發的危機和與科技巨頭的不對等競爭;另一方面,政府又以法例檢控在這些媒體投放廣告的廣告商。這些危機迫使我們尋找新的經濟管理模式,並通過國際捐贈、觀眾捐款和商業盈利維持媒體的獨立性。

然而這也需要支持獨立新聞行業的慈善基金會和國際援助機構觀念上的範式轉移。它們有必要承認,流亡新聞業的生存不僅在尼加拉瓜、古巴和委內瑞拉,而且在俄羅斯、烏克蘭、伊朗、阿富汗、緬甸、阿塞拜疆和其他國家,都是民主的當務之急,需要長期的支援策略。

以下我精選了‭ ‬10‭ ‬篇於‭ ‬2018‭ ‬年至‭ ‬2023‭ ‬年間,Confidencial‭ ‬所發表的報道,當中有一些榮獲國際獎項,充分展現我們如何在獨裁統治下進行報道。


這份重要報告中的證據,正是尼加拉瓜流亡記者的印記。記者們與受迫害者的家屬走在一起,寫出真相和記憶的一份初稿,為正義奠定基礎,豎立恢復尼加拉瓜民主的一根支柱。與此同時,國家仍然維持一貫論調,用仇恨言論污衊公民為「政變搞手」、「恐怖分子」,說他們現在是「無國籍」。但是,儘管恐懼和沉默仍然存在、試圖讓獨裁者逍遙法外的情況成為常態——獨立新聞正在真相的戰爭中獲勝。

面對民主的惡化,新聞界面臨的主要挑戰,始終是在最惡劣的政治撕裂環境下,仍堅持監督權力和做好新聞工作。

在危機中,記者有時需要面對取代政黨和其他機構角色的誘惑,但我們每天都要記住,記者不是法官、偵探、警察或稽核員。我們的使命也不是游離於社會運動,而是要維護我們的自主性,監督公共和私人權力,以及倡導變革的新力量。

尼加拉瓜的經驗表明,在獨裁統治下,流亡新聞業的抵抗並不足以為民主變革鋪路,但只要他們保持信念,繼續做更多、更好的新聞,新聞自由的火焰就會繼續燃燒,成為所有自由的最後一道防線。

註腳

1 譯自拉丁文:de facto,意指在事實上存在,但或許未被法律等官方規範所承認

2 編註:「戈培爾的孩子」指納粹德國國民教育與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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