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彷彿踏了空——兩個香港記者的創傷

隔着屏幕,遠端訪問身處溫哥華的 Loft 時,總覺得畫面異常光亮。他解釋是療程的一環,說來語氣平淡。即使述說過去,光源之下,他的表情沒有崩塌,只是聲音斷續,伴隨着嘆息。
2020 年,香港精神科醫學院調查發現1,反修例運動期間,記者、醫護人員、物業管理員等群組,抑鬱焦慮分數近 30%,較一般人的 14%高出近一倍。當時,該院院長吳文建說,記者在衝突現場報道,身處示威者和警方之間,承受龐大心理壓力。
五年有餘,香港再無衝突,留下乾涸的空洞。對當時的記者而言,創傷沒有隨之消失,而是植了根。《如水》訪問了兩位身處外地的香港記者,兩人某程度上是香港過往的縮影,見證那似是大有可為的時代,也在 2019 年以後錯失了許多,令他們的生命彷彿踏了空。
「你在現實世界裡,活在一個不現實的世界。」其中一位受訪者如此形容走過的路。
美麗舊世界
在近千呎的地下室內,V 比剛來加拿大時血色稍好了點,但依然瘦削。她說,創傷於她而言,是拿着過去的回憶,繼續在現實裡前行。乍聽之下,與常人並無分別;然而,她的回憶記錄了兩家香港重要傳媒的停運。
2018 年,V 從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畢業,去了一家她不太願意去的媒體實習,媒體名為《蘋果日報》。「我純粹是看一些師姐的報告,其中一個師姐寫說,記者要學會逃過保安,我就心想糟了,我不會做這些,又說要快靚正爆,我已經做不到。」
她在這家强調「快靚正爆」的媒體,從前輩身上學到何謂記者。V 記得,村上春樹小說《刺殺騎士團長》被香港淫褻物品審裁處評為第二類不雅物品,她和攝影師要花一整晚,逐字逐句找出所謂不雅的句子;她記得當年屯門三屍命案,攝影師教她如何觀察、如何上樓、去醫院找目擊者;她記得那年六四,她被要求紀錄九〇至九五年出生的人怎樣去看六四。她在悼念現場尋覓良久,找到一個環保組,專門回收群眾用完的蠟燭。
「《蘋果》是我第一個學習怎樣去做記者的地方。」
實習期完結,2019 年,V 在蘋果大樓乘電梯上四樓,加入《壹週刊》。對比《蘋果日報》,《壹週刊》的中高層在不同層面上都更為放任,那年亦正值反修例運動的白熱化時期。V 說,隨着運動起伏,她也開始面對《蘋果日報》時期所沒有的掙扎。
一次跟拍一名抗爭者,她正要逃離警察的搜捕,「她去了廁所換衣服,我很怕她被抓,然後我就搭着她肩膀一起出去聊天,假裝和她聊讀書讀得如何…她脫了豬嘴,但她又要去滅(催淚)煙,我就把我的全面罩給她」。V 不肯定,這是否稱得上她記者生涯的污點,「變了好像記者無故參與在現場的一分子」。
不止現場的掙扎,回到編採室,那時《國安法》落實,《壹週刊》安排律師協助審稿,V 要在自我審查和風險之間跳躍,還要面對上司「娛樂化」報道的要求。然而,有壓迫才有堅持,V 確立了一套何謂記者專業的心錨,「我就是要堅持…那時候我覺得,記錄真相、記錄時代,是一個很重要的使命;這一套價值,我覺得,好像慢慢地劃在心裡,一直栽種成長,愈埋愈深」。
即使正值水深火熱,那時的香港仍充滿可能性。那年,各大小網絡媒體、乃至公民記者興起;某程度上,反修例運動拯救了好些正在沒落的傳統傳媒。總體而言,大部分記者都抱持清晰的新聞倫理觀。還有源自於過去二十年的深耕細作,各類公民社會的動員,自發的示威、抗議、工會、國際線,Loft 認為,回望香港的狀態,「你會覺得你有辦法去參與所有的事情,你覺得是任何的方法都可以做到一些事情」。
相比 V,Loft 的身分更為多樣。除了公民記者的角色,非牟利組織、工會、社區組織,都可見到他的身影,「我的角度是比較多參與社會運動,甚至是一個 advocacy 的層面,這十幾年來我都有做」。從韓農來港反世貿、天星和皇后碼頭、反高鐵、反國教,Loft 以不同身分,緊隨香港的脈搏,感受時代的蓬勃。
Loft 記得,2012 年,孔誥烽和葉蔭聰合寫了一篇論文章,說香港提供了一個自由且資訊流通的環境,可以是中國的海外公民社會。他還記得,文中有一段暗示,香港這一種狀態,必有其限期。
「我想,其實我們內心中,都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有盡頭」,Loft 說。
盡頭
早在 2019 年末,網上已流傳《蘋果日報》將遭解散。《國安法》落實前後,各種消息在傳媒行家群組甚囂塵上。但是,V 一直不以為意,「純粹是那些人來恐嚇你…始終覺得《蘋果》很穩當,很多香港人支持,那時也覺得可能香港雖然不完全叫民主社會,但是叫做半民主」。
2021 年 5 月《蘋果日報》創辦人黎智英被捕;同月 11 日,《蘋果日報》管理層決定召開員工大會,V 覺得事態嚴重,但仍相信高層會堅守下去。直到 6 月,消息愈發確實,部分《蘋果》員工開始離職,V 以為,她還有《壹週刊》作為最後記錄的堡壘。她可以作為壹傳媒的一分子,以內部角度記錄《蘋果日報》的最後日子,「《壹週刊》的總編在 6 月 21 日打電話來說,快點拍,他還說『我們會戰勝歸來』」。
兩天後, V 和攝記在外工作,收到了其他媒體的新聞通知:「《壹週刊》社長黃麗裳在官方 Facebook 公布,《壹週刊》將停刊並告別讀者。」黃麗裳寫道,有同事捨不得,仍存一絲希望,但「別存幻想!」
V 無暇反思自己是否心存幻想,「第一反應就是因為我在工作,我在上班的狀態」。她開始思忖,影片何時才拍攝完畢?夠時間剪接嗎?文章呢?她答應了《蘋果》的同事,如果報道趕不及刊出,「我會對不起他們」。
她一直維持工作狀態,回到公司,總編說,來不及了就不要寫了,她還是一直寫、一直寫,連合照也顧不上。在其他同事幫忙下,完稿一刻,V 仍未真正認知,壹傳媒將不復存在。
直至她遇上一個大學同學,「他問我有沒有上天台,下面的人在叫喊。我說沒有」,上到天台,下邊是手機的光和人,「《蘋果》加油!」、「香港人加油!」口號此起彼落。V 終於哭出來。
「社運已經結束,我們回不到以前的世界。」
這只是一連串結束的開端。對於擁有多重身分的 Loft 來說,「2021 年開始,整個社會一次過崩塌」。
作為公民記者,一切似乎尚可接受。和 V 一樣,作為記者需客觀中立,情緒可躲在專業背後。然而,當一整個公民社會被淹沒,情感隨之決堤。先是多年來籌備七一遊行的民間人權陣線解散,緊接是每年舉辦六四晚會的支聯會討論是否解散。「我跟朋友說過我的看法,不要解散,因為真的解散了,就甚麼都沒有了…為甚麼要去到這樣的地步…很不願意事情這樣發生下去,但也知道沒有任何…唉,沒有任何辦法,因為那一刻已經踩到頭上。」
之後是曾為香港最大工會聯合組織的職工盟,「我作為職工盟的屬會幹事,那天我上到去,我有一刻捉住了別人,我忍不住,我真的哭了,我受不了了」。
組織陸續沒頂,接着是個人。Loft 親近的人也有被捕風險,「那一刻的狀態是,你要很冷靜,但你明知道情緒上是很不對勁。那種情緒,所有東西是混在一起,是很辛苦,但你又要很理性地去處理。」然後是他自己,「通常電話有一個 favorite list,我們第一個不是打給老婆,第一個是律師。那一刻,那一刻大家情緒是繃緊到一個位置…」
「你好像整個身分,本來從 2014 年開始,大家說,雨傘運動做不到,我們在社區做,一直做了 5 年之後,5年、6年,(然後)東西慢慢逐一逐一沒有了」,他頓了頓。
「真的甚麼都沒有了。」
道德傷害
Moral injury(道德傷害),指因目睹、實行或未能阻止違反自身道德信念和價值觀的事件而遭受的痛苦。以往,有關道德傷害的討論主於集中軍人群體;近年,因多倫多大學精神醫學教授 Anthony Feinstein 的研究,學界開始著眼於記者所受的道德傷害。尤其,記者大多是抱持理想主義的一群。
自從《蘋果》大樓天台上哭泣,V 的眼淚就似沒有停過。解散後,她和同事回到大樓收拾兼聚餐,流着淚吃沾有鼻涕的 Pizza;凌晨坐巴士回家,整段路程也在哭;回到家靜悄悄地哭,免得嚇到家人。
「明明說要繼續做下去,突然停了,不能做。《蘋果》說要堅持那一套,突然又沒有了,真的一片空白。」V 覺得,作為記者,為了彰顯真實,縱使前有紅線亦應走過去。但現實並非如此容易說走就走。她也憤怒,身邊的家人、朋友,甚至是同事,似乎不理解她的痛苦和執著,「人們純粹會覺得失去《蘋果》很慘,但我常常覺得,你不知道失去《蘋果》慘在哪裡…而是這個時代,香港失去一份價值,失去新聞自由,失去對真相的一種追求和堅持」。
V 說,這樣的狀態,維持了約三個月,隨着時間流逝,加上在《立場新聞》找到新工作,創傷漸漸沉澱。直到《立場新聞》面臨解散。
相對 V 的價值失調,Loft 面對的,是朋友逐一身陷囹圄。民主派 47 人案中,有不少被告都是他的好友。「我們是壓着自己的情緒去做國安法庭的。有一個很熟的朋友,他去報到之前那一晚還在說,沒事的,很快出來,出來再喝酒打機。然後你明知道是他哄你的。」
「你會覺得,突然一群人一次過不見了。或者是朋友的朋友,一直逐個不見。」自從 47 人案以後,Loft 的生活主軸,變為探監。「每個星期就是去探監,一放假就是去探監,去赤柱就真的很要命。」探訪室內,懲教人員監視下,囚者與探訪者只能說些不坦不白的對話。「他又要裝沒事,你又要裝沒事。」
但他甘願。只要能保持溝通,怎樣也行。直到他因故需離開香港。
「你還是要離開的時候,你會很接受不到。再更加接受不到。更加會令情緒很辛苦。」他跟自己說,他是抱着目的而去。他帶着由一些行家共同進行調查的材料,由《蘋果日報》帶到《立場新聞》,再帶到加拿大。
然而,加拿大的時差,「對我來說非常致命」,香港與加拿大相差十多個小時,那邊新聞出爐,這邊正值深宵,Loft 覺得自己和香港完全脫節。不止時間,他的好友泰半移民至英國,「我們有一個吃飯的朋友,突然爆了一句,現在吃火鍋很沒趣,朋友
要不就在荔枝角,要不就在英國。那種感覺是覺得很……很離譜」。
人際斷絕,抱負也難以完成。原定計劃的幾個畢業論文題目,因各種原因和風險,均無法如願。「理性上是明白的,但是那時的情感你控制不了…我在入學聲明清楚寫明,我就是想來做一些香港做不到的東西。那段時間覺得,我來(加拿大)做甚麼呢?」
畢業以後,在媒體機構亦難以適應。「這裡的媒體生態是很社區基礎的,很看社區發生甚麼,和社會、整個政治政制有甚麼關係,比較像寫 feature 的方法。但是我們香港的情況是,因為很多時候源於政制的問題,引伸到很多東西,所以很多東西是由 system 開始寫。」
Loft 想起,當年和其他記者坐在記者室,一直打字一直打字。「然後你看到一個一個一直走,你當然想自己去做最後留下那個,繼續做下去。OK,你也走了,你去了一個新環境,你想着可以做到些事,但是你做不到。那一刻,我覺得是最大的遺憾。」
一到秋冬,加拿大四時開始,不見日光。「你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有時真的躺在床上不知道在做甚麼。你會很煩惱,你覺得你一定要有 output,academic 也好,journalist 也好,你沒有 output 就不用做了。又提不起心去做事,你會跟自己說,那你就更加沒用了。」如脫離了一直跟着跑的香港脈搏,再無起伏。
出走
初到加拿大的那一年,V 瘦得可怕。因生活上的不適應,因疾病纏身,亦因《立場》解散。不如《蘋果》那次,V 的情緒沒有爆發。「知道有一天男朋友要走,和完全不知道男朋友要離開,是兩種不同的心態。」《立場》中人自從解散,乃至兩名編輯被捕,一直有定期聚會,也有送囚車、寫信、探監。世界縱使崩塌,仍有些碎片握在手中。然而,這種情感連繫,也是一種創傷來源。
「很怕同事被捕,才是最大的創傷。」近來,她亦有一種重複的情緒,令她憤怒不已。「他們是否知道自己不會被捕?其實他們早就知道。但他們都特意去做,去換取我們的自由。他們這種堅持理想或真相的人,其實不應該被抓。我接受不到,我很生氣,很生氣,很討厭政府,但我又做不到任何事,對自己的無力又生氣。」
但至少,她還有地方,好好寫下去。現時在一家加拿大中文報社工作的 V,自覺創傷變得細水長流,「我覺得埋在心裡的一條疤痕,它也是一條疤痕。你只不過沒有以前那麼激動,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她記得,一次回港,有行家跟她說,現時的香港沒有甚麼好報道;也有一些有心有力的記者,因滋擾恐嚇而被迫離職,「算是有空間寫,我已比人幸福」。
「不知為何,好像之後又回到原點。覺得不需要理人甚麼感受,始終記錄自己,做好自己就好。」語畢,她補充,「現在可能剛好是好的狀態,你遲一點訪問我,可能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至於 Loft,他最近開始接受專門針對記者創傷的心理輔導2,間或亦有使用藥物治療,狀態好了那麼一點,也重新執筆,出外拍攝。他思忖,總有一天,等所有政治案都完結了,他的朋友都出來了,或者,他也可以走出來,想想自己的下一步。「可能是再做一些公民社會的事,會不會去做研究或者政策,是不是可能做一些以前不夠膽做的。」
他想起,一位攝影師記者跟他說,經過 2019 年的衝突現場,習慣了腎上腺素成癮的感覺。回到平靜的日常,「你會覺得好像很多事情都沒有感覺。」Loft 說自己可能稱不上是攝影師,這種類近戰場 PTSD 的後遺,沒有那麼嚴重。又或者,他的 PTSD,來自別處。
今年 5 月,Loft 前往英國探望朋友,順道旁聽 Matthew Trickett 的案件。剛好一位編輯聯絡,既然人在英國,不如幫他幫忙跟進拍攝。「我當然跟進…那個狀態就是,感覺是一個自己很熟悉的環境,因為我聽得懂那些案件,又是國安案。那天站了五個小時,十一時開庭,五時半才出來,站了四、五個小時,覺得沒事,很享受。」他其實記得,約了朋友下午兩時飲茶,「卻得失朋友而爽約」。但那種興奮的狀態,令他沒有想到其他後果。
「以前做記者就已經是這樣。你會為了出去衝就甚麼都不理,你為了出去工作,你可以任何東西都不需要理會。你會覺得,家裡一定明白的,朋友一定明白的。」他又想起那位攝影師的話語。
「像受了詛咒一樣。」

- Hong Kong protests leaving journalists, property management staff with higher rates of anxiety and depression, study finds(https://www.scmp.com/news/hong-kong/health-environment/article/3044659/hong-kong-protests-leaving-journalists-property) ↩︎
- Trauma Assistance Fund for Freelancers(https://www.journalismforum.ca/trauma-assistance-fund-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