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有香港,我才可找到自己的意義」 許穎婷在美仍是「香港人」

許穎婷,25 歲。10 歲時接觸六四事件,第一次自願參加的公眾集會是香港天安門廣場大屠殺守夜活動。2014 年,15 歲,加入學民思潮,從此視香港社運為人生志業。

2016 年到美國愛默生學院(Emerson College)學習新聞學。2019 年 4 月 21 日,許穎婷在校園刊物柏克萊烽火報(The Berkeley Beacon)以 I a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 為題, 表達對校方採用「中國香港」稱呼的不滿,並指自己會守護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反送中運動期間,多次在波士頓協助及舉辦聲援集會,曾受跟蹤及生命威脅。

2019 年 11 月,許穎婷回港,並於理大採訪「圍魏救趙」行動。期間對自己的旁觀者身分產生質疑。2020 年 3 月 10 日,許穎婷發起在美港人組織「我們是香港人(We The HongKongers)」,呼籲所有居美港人在 2020 年美國人口普查的種族一欄填上「香港人」身分。

同年 7 月,香港落實《國安法》。基於種種考量,2020 年 12 月 17 日,許穎婷宣布流亡。2021 月 9 月,成為第一個在美國獲得政治庇護的香港社運人士。

霎眼,反送中運動已是 5 年前。其餘波仍在牽動拉扯一整代人的命途。多少人在危亡之運前失去了原定的人生;非身陷囹圄的,又要面臨多少去故之悲。而她卻只是眾多被迫脫軌人生的「之一」。許穎婷,離港逾 4 年,仍在承受原定未來被斬斷的苦果。

我以為的人生

沒有 I a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2019 年仍是未來。那時香港並非太平無事,亦遠非一潭死水。許穎婷想過,畢業後進入美國的媒體業浸淫一段時間,「學一下這裡的新聞生態,他們工作的環境,譬如說 Journalism ethics(傳媒倫理),其實都是和香港很不同,在那裡拿到經驗之後,也都拿到 network 去 build 到那條路,我就可以真的回香港」。

回港以後,是繼續外媒記者的工作,抑或還有其他可能性?許穎婷喜歡香港社區隱然的人情味,「我對香港人的人情味,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很 nostalgia,很想去了解,或者很想在這個 environment 生存」。

自己辦一個媒體,似乎也未嘗不可?她曾在馬鞍山辦沙田區報,閒時與朋友相約發掘香港的「隱世」地點。「我們特意好像很不跟風,要早過新假期找到一些 spot,甚至我們可能會變成新假期。」

沒有 I a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2019 年仍是未來。那年她是那麼的年輕,可能性寬闊如江河。即使上述未來未有成真,至少,她在香港。她不需離開潮濕海風的回憶、海濱長廊、單車徑、烏溪沙沙灘,還有旺角財記的薯仔牛柳粒。


許穎婷說,她從來不是事先計劃的人。畢業以後,她不排除會長留美國,申請綠卡。但在想像的千萬個可能性中,唯一不變的是,她會回到香港,「香港對我來說好像一個插頭,它是香港獨有的插頭,然後我要回香港充電」。

那時,許穎婷對自己和香港的未來感到樂觀。她 14 歲已加入學民思潮,在某些人眼中已是脫離安份守紀的常軌。但那時的香港,縱是傘後抑鬱未解,抑或政治暗流湧動;公民社會的川流依然相互交融,她如魚般穿梭於熟悉的街道,在江河中找到自己的所在。

「我都相信,當時的香港的公民社會繼續有很多的可能性……我小時候就接觸社運,所以我找到了那個存在意義之後,就一直向著那條路走。」

事後回想,「這件事其實不是一件好事」。

I a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 一文於愛默生學院的校報刊出後,編委決定將她轉為 opinion column editor(社論版編輯),許穎婷便覺察轉變的暗流在她內心深處湧動。

「因為我已經有一個很強的立場,建立了一個 public image,不可以再有一個 impartial 的形象去繼續做校園的新聞。」她想,這會否也預示畢業以後,外媒會以同樣理由拒絕她?

數月後,反送中運動席捲全港。許穎婷回到香港,正值「圍魏救趙」行動,她馬上到理大採訪。警暴面前,她只想摘下記者證和反光衣,拋棄旁觀者的身分。不需旁人阻止,她自覺已沒資格再做記者。通往想像中人生的大門開始關閉。

但她仍然掙扎。

2020 年,她希望找回些許想像的碎片,遂將方向轉至地區性工作,「無論是社區報也好,搞活動也好,搞補習班,或者有關少數民族的服務工作也好,我就是想做多一些社區服務的工作,希望可以在和別人的接觸裡,繼續承傳我們想推廣的一些價值」。

同年 6 月 30 日,《國安法》於香港落實。「(上述計畫)完全沒有了。」

江河停滯,她頓感迷失。「很多的想像,很多大大小小的計劃,現在套在香港,其實是完全、基本上是死亡的。」然後是恐懼。「那時候還沒有見到有人被拘捕,還沒有實際的判刑,沒有任何參考。但那個恐懼是可以無限放大,那一刻其實是不知道自己在面對什麼。」

親朋出於擔心,都勸她離開。「避一避風頭也好」、「可能還沒那麼差,那之後你就可以回來」,他們說。

許穎婷在去留之間擺盪。

「如果我以後都安靜一點,就會沒事嗎?有政府的朋友說我在一份觀察名單上,但會否只是觀察?若我堅持不走,會否連累親朋?一方面我說服自己,是有機會回來,但是另一方面,我亦有一個很現實的聲音跟我說,可能這就是最後一次。」

拒絕選擇離港的那些日子,她躲在床上哭泣,她在客廳叫喊不想離開。但當身邊重要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浮現腦海,伴隨着失去自身存在價值的恐懼,那一刻,她知道,是時候非走不可了。

魚被沖出了江河,流散大海。


我實際的人生

起床,吃一堆維他命。坐下,開電腦 work from home,Email,簡報,教育推廣有關香港的議題。下班,吃飯,開一部電影或者劇集,不知道為什麼很晚才睡。

「生活很無聊的,我每一日就是這樣。」

美國對許穎婷來說,並非陌生的異地。連同讀書,她在美國已有 6、7 年,華盛頓特區的車站、咖啡店、政府建築和國會,她不再陌生。她知道在哪一個車站下車、如何回家,但不知為何,「我都不是很 cultivate 到自己對這個地方的歸屬感。在美國,慢慢已經接受無法如同在香港,可以放心自在周圍遊盪……有一塊 missing puzzle 的感覺」。

她說,華盛頓特區像香港,有一個濕熱的夏天,和很多敏感源的春天。她愛看海、看湖,這讓她想起在水一方的記憶。

但魚已離水。再怎樣熟悉,美國都不是香港。


自 2020 年離開香港,有近 3 年多的時間,許穎婷都在後悔,「我對自己有些失望,我覺得當時很懦弱地離開了」,她多少次思忖,不如回去坐牢算了。

當年齊上齊落的承諾,依然是她的執著。「唐英傑前兩天說(流亡)外國的人,我忘記了他 excat wording,類似叫人衝,但自己去享樂。我不想……他們會這樣想,我是完全明白,但是,我就是不想他們覺得,他們出來了,世界都不同了。」她早已下定決心,在外要為香港做些什麼,這樣才對得起留下來的人,以及離開的自己,「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到」。

2019 年的畫面對現在的港人依是歷歷在目。但對外國而言,無可避免已逐漸模糊。打國際線,延續香港議題的熱度,困難只會與日俱增。「國際倡議是要很有耐性的,不是馬上會有成效,回饋也不是很直接。」許穎婷自我質疑,有為香港貢獻嗎?有實現對自己和香港的承諾嗎?

她嘗試在 Facebook 寫文章,拍攝 YouTube 影片,「我不娛樂,不看電影,什麼都不做,我就是坐在那裡,弄一條 YouTube 片,坐一天。每一日就是一個機器。之後,我就 burn out。」身心開始出現問題,但她就是內疚,「睡覺的時候跟自己說,明天不如試試做,(然後)明天還是做不到……我開始很討厭自己,少了就香港議題去思考,而覺得自己很懶惰,或者覺得自己,覺得自己好像蠢了」。

及後在香港自由委員會基金會(The Committee for Freedom in Hong Kong Foundation)就職,參與政策倡議,「我好像找回多一點……自己至少有些貢獻。」但剎那之後,又回到沒有成果的迴圈。

「究竟我追求一個怎樣的香港?如果那個香港永遠都不會……我們永遠都不會回到過去,我現在究竟是想追求什麼?我現在究竟是想自己好過一點,還是我真的想為這個運動,或者為香港做事?」

她今年才 25 歲。未來還很長,所以她感到迷惘。「這半年一直在想這件事,究竟我是否真的做到……我未來的人生是否真的都要做這件事。我未有答案,都覺得很迷惘,亦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前路是怎樣。」

對自己拋出沒有答案的詰問同時,與香港切斷聯繫這件事,又比想像中痛苦。「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喪失對這個城市的記憶」,她甚至分不清,腦海那些鮮活的記憶,究竟是幻想還是現實。「因為你不能重臨那個地方。你抓不住這些記憶。回看又很痛苦,想像未來又很痛苦。」

切斷聯繫的還有留下來的人。她要接受,自己和他們世界的悲歡離合不再重疊。尤其是被香港政府通緝以後,又要擔心會否連累別人。「你做的事影響到、連累到人,而你不是承受那個,又是一個很大的壓力。」但這是超出她控制的事。她唯一能做的,「繼續笑,繼續笑下去,繼續裝不在意。」

她知道,對比那些比她年輕,真的在牢獄裡失去了未來的人來說,她所經歷的可謂微不足道。但她的悲傷是真實的,她的壓力也是真實的。「很 unfortunate,在我們這個時代誕生的人。」

許穎婷說,最痛苦的時間算是過去了。偶爾的一個 DM,對她述說她的影響力,因為她才去組織遊行,都是有一種莫大的動力。身邊的朋友,也可以半推半就的拉她踏出住所,找些娛樂放鬆。迷惘沒有消失,人生的答案依然渺渺,但她似乎找到創傷的B-side:「雖然失去了很多,甚至失去了和香港這片土地的連結,但幸得有香港,我才可以一直找到自己的意義,繼續走下去。」

「是香港救了我。她讓我在一切的罪疚感之中,找到自己可以回饋的地方。」

何謂香港人?

4 年前,許穎婷對香港人的定義十分堅實。不是中國人、具歸屬感、願意犧牲。4 年過去,她自覺那些定義太理想,也太熱血。

「唯一完全沒有變的, 我覺得是歸屬感的部分。」那是一種在中國打壓框架內反抗,出於求生意志而掙扎所產生的歸屬感。然而,她的執著遊離於放下的邊緣。在海外,她遇上認為中國和香港的身分沒有衝突的香港人,「我沒辦法去阻止別人叫自己是香港人。」

畢竟,身分認同如水,而如水似乎亦無不可。「所以我們的 diaspora 其實都可以成長,而且依然在發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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