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或再會的理由

「 移民 」近來成為自私自利、遺棄手足、放棄香港的代名詞。 19 年的運動和國安法實施的背景下,移民成為很多人的選擇,同時亦引起很多關於「 移民是否就等於放棄香港」的討論。不過,香港人的去或留,是否單單可以用政治原因去解釋?《 如水》因此訪問了兩位舞蹈員,同樣飄洋過海去到歐洲希望實現自己對於藝術的追求,一位後來決定回流香港,一位則暫定短時間內不會回港。

離開等於放棄香港?

魂是一位土生土長的香港人,6 歲開始學芭蕾舞,16 歲進入 APA 跳舞,21歲加入香港舞團。當他香港舞蹈員的生活發展到某一刻,開始覺得在芭蕾舞中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於是 26 歲的他決定前往歐洲考團,成功獲得合約加入舞團後就此離開香港。 但又因為種種原因,29 歲時決定回流香港。

崖是一位編舞、現代舞舞者、演員、歌手,同時亦是一個藝術家。 2019 年尾離開香港想讀書,想讀的課程卻在他剛到達歐洲就宣佈取消,於是他以自由藝術工作者的身份在當地留下來,短期內也不打算回港。

近期,崖創作了一支關於香港近來帶給他的痛苦的作品。針對這個作品,魂非常好奇,「 我唔係好明,你成日同我講歐洲有幾好、德國有幾好,如果香港已經被你拋諸腦後,咁個痛感從何而來?」

崖對於「 離開等於拋諸腦後 」這個講法,覺得不明所以。「 即係我 2014 至19 年我都响香港㗎嘛。我住港島,嗰啲嘢( 示威 )响我屋企門口發生,我唔知呢個『 拋諸腦後 』係响邊度嚟。走咗代表拋諸腦後咩?唔會囉。嗰個痛仍然會存在。點解走咗就唔可以講返香港嘅嘢呢?就係我走咗我先更加有力量去講返香港嘅嘢呀嘛,我响香港就冇得用某一啲方法㗎喇。」

我提起近來網上「 移民撚 」的討論,崖顯得有點無奈和激動,「 睇嘢唔可以咁兩極化。唔係離開咗,就代表佢唔愛香港,唔係走咗嘅人就代表佢將香港拋諸腦後,而係我哋選擇咗去搵一個更加適合自己生存嘅空間同埋地方。呢樣嘢就正正係講緊,我唔係淨係一個香港人咁簡單。」

崖覺得,「 香港人 」這個身份並不是一切,也不能完全代表他。「 我喺香港出世,我都係一個香港人。但對於我來講,一個人可以有好多身份。有地域嘅界線之前,我係一個地球人;我首先係一個人,然後我先係一個曾經响香港生活嘅人。而家我係一個响德國生活,曾經响香港生活咗 30 年嘅人。我作為一個跳舞嘅人,我 30 年嘅生活都响香港,我學習嘅東西、我接受嘅資訊、我嘅生活模式,都係嗰度影響我嘅。咁我嚟到呢度,我都係會同人講,我係來自香港嘅 artist,因為我都曾經真係响香港生活咗 30 年。可能之後我就會同人講,我早 30 年响香港生活,後 30 年响歐洲生活,咁你點樣定義我係一個咩人呢?你自己可以定義,但對於我嚟講呢件事並不重要。」

相對於魂強烈想見家人、女朋友,想念香港的感受,崖說:「我會掛住香港。但我一直同身邊嘅人嘅關係都同其他人好唔一樣,呢個係最適合我嘅方法,我本身並無咁多Attachment。我好確切地話俾你哋知,一定冇你同魂嗰種掛住你哋嘅朋友同屋企人( 嘅感覺)。因為個人真係唔一樣,你可以話我個人好薄情,但我就係咁。」

香港藝術界留不住香港人

關於離開的原因,兩位舞者不約而同地覺得在香港難以實現理想。

魂說自己被現實狠狠打擊,「 芭蕾舞系出身,想成為首席舞蹈員,而家諗起真係好戇居,真係好有passion,真係要入到去個 industry 先知道唔係自己所想嘅咁樣。個現實係,就算係演藝畢業都好,我就係能力不逮。我一開始演藝畢業嘅時候,我以為自己可以係『 群舞』 喇,即係冇得跳 solo 企响後面嗰啲,但『 群舞』 下面仲有一樣嘢叫『 實習生( 比群舞更少機會的舞者) 』 ,我冇諗過原來自己會係實習生,我應該起碼係群舞。」和身邊最親近的人對

比,自己顯得更加失敗,「 我女朋友又細過我,我又覺得佢跳得冇我咁好,當然男女有啲唔同喇,但佢喺群舞囉,都因為佢唔係香港人。因為實習生呢個計劃,多數都係畀香港人,個計畫同相關安排一路都用咗好耐,香港人一定係實習生,要慢慢升上去。」

畢業後,面對行業未如所想,魂第一年鬱鬱不得志,自己與香港舞團、與香港好像格格不入。「同時女朋友鼓勵我去考團(參與舞團招募的甄選)。我自己又同外國人有種親暱啲嘅感覺,咁所以我覺得响歐洲就好似返屋企咁樣。我响香港搵唔到自己嘅價值,係因為我嗰陣時年少氣盛覺得我不被重用、懷才不遇,咁但係有冇才係人哋去定,唔係我去話我有冇才㗎嘛,即係老細唔覺你都係無㗎喇。咁果一刻就認命,所以就走咗。」

崖離開香港的原因也相當類似。畢業了 8 年才離開香港的他,持續創作,同時亦一直有參與商業演出,但在香港( 就是)找不到知音人能分享自己的創意和理念。「 點解初初會想離開,係因為想搵自己嘅觀眾群,想搵自己嘅知音,或者係一啲想去理解我嘅 work 嘅人。」

香港給予藝術的資源不足,創作動力被商業演出慢慢榨乾,加上個人原因,崖最後也決定離開香港。 「 响香港搵唔到( 知音)嘅原因,一來係資源好少,做親好多嘢都好難去達到一個好 efficient 或者可以好好同觀眾溝通嘅程度。好多時嗰啲演後座談會,觀眾嘅問題係:點解要咁做?呢個動作係咪代表離開或再會的理由咩?但對我嚟講,跳舞係一樣你需要去感受嘅東西,佢唔單止係一樣 visual上面嘅嘢。我覺得其實其他好多嘅 art form都一樣,唔同art form有唔同嘅接收方法,有唔同嘅討論出發點。但我覺得香港响呢個位好窄,搵唔到知音人。」

無法與觀眾有效溝通,崖覺得原因是香港資源太少,而且香港人對於藝術有一種速食的心態。「 大家都真係好鍾意做速食文化嘅嘢,好多嘢都唔使思考,唔經過思考,或者覺得太難就唔思考。我覺得觀眾係唔識亦都唔肯去思考。我哋細個嘅藝術教育好少,點解啲小朋友去跳舞只係為咗入一間好啲嘅學校,而唔係真係去感受舞蹈係乜嘢,或者其他藝術嘅 form係乜嘢。我覺得呢樣嘢係太功利。」

崖亦覺得,作為藝術家、創作者,在香港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香港觀眾大部分都是消費者心態,「 畀咗錢就覺得你要交佢想睇嘅貨,呢邊( 歐洲)嘅觀眾係會睇咗 30 分鐘之後覺得唔鐘意會起身走,有選擇權㗎嘛。同埋香港觀眾係會覺得點解我畀咗錢,但個 show 咁短,冇做雜技冇轉圈冇踢腳,咁我唔睇了。」

長年累月下來,崖覺得在香港做創作,變成一種單向的操作, 「 可能係啲人响香港已經生活唔到,佢哋入劇場睇 show,淨係想放鬆,唔想諗嘢。我明白同理解,但好似已經失去咗响度創作嘅意義,好似唔需要再share我嘅諗法。如果我講出嚟,無辦法引發到一個討論同溝通,長年累月咁落嚟我覺得係攰嘅。我畢咗業 8 年先離開。呢段時間我一直做錯好多藝術,當然都有做一啲 commercial嘅嘢,因為要生活。亦 都因為我做咗好多commercial嘅嘢,令到我自己『好乾 』,我冇咗好多動力同營養。」

「 所以我離開,因為 8 年來我試過好多方法,亦都失敗過好多次。為咗我自己嘅心理健康著想,同埋覺得自己應該出去學習,點樣 through art 去同人溝通。」在此之外,另一個目標是將香港一些值得觸及更多人的現代舞作品帶給歐洲的觀眾。

在外地第一次可以做自己

去到歐洲,崖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接納。「 作為一個同性戀,90 年代响香港成長,社會都仲唔係好開放——表面上好似好開放,但其實內裏有好多目光、疑問、好奇。而嗰樣嘢係,我覺得香港無畀到一個接受到小眾嘅環境,同時會可以好好融入同溝通。响個社會上不被待見,其實都幾令我覺得我唔屬於呢度(香港)。因為响外國咁樣,你見到兩個男仔兩個女仔,响條街度親密、拖手、錫錫,大家係唔覺得有嘢,『 有對情侶囉 』咁樣。但香港就係會『 嘩佢哋咩咩咩吖』,使唔使呀,都係人啫。」

同性戀的身分,在香港令他很痛苦,也構成了其中一個離開的原因,「 我响香港不能做自己,呢件事令我痛苦,比起離開香港更加痛。如果我响呢度(歐洲)可以拖住我男朋友周圍去,享受好恩愛咁嘅生活,而我响香港做唔到嘅時候,咁我嘅選擇就係可以去一個地方,大家會接受我,或者起碼係覺得呢件事唔係一個無惡意嘅東西。」

在歐洲找到更加知音的觀眾、找到可以接納自己性取向的地方,構成了崖決定在當地留下來的理由。但他強調,香港的工作室仍然在運作,他本來也是打算香港歐洲兩邊走,並非移民——只是疫情打亂了所有的計劃。不過,疫情也令他可以停下來好好思考和感受,他發現自己原來比較喜歡歐洲的生活,也就暫時未有長期留在香港或者回流的計劃。

回流香港的掙扎

至於魂,會在 2020 年回流香港的原因有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個人原因。職業發展上,他覺得自己對於舞團的制度和框㗎都不能繼續忍受,因此決定離開。對於魂來說,入舞團無異於打份工,只是負責執行編舞的安排,難以有空閒時間自行創作。決定離開舞團的時候,其實魂並未決定要回港或者繼續留在歐洲,只是單純想辭職。但因為他的家人在香港,加上和女朋友遠距離戀愛了 3 年,於是決定辭職後無論如何都要先回香港一趟。

魂又說,香港的政治情況也有影響自己回港的決定,「 特別係 19 年開始,嗰陣時望住香港咁樣,要返去歐洲呢,係有種『 山高皇帝遠 』嘅感覺,我都唔响度㗎喇,我走㗎喇。我望住嗰啲嘢發生,但我攞住張機票飛走咗,嗰陣時冇咁深嘅體會。直至到上年,一直都係隔岸觀火,覺得關我咩事呀,係會心有戚戚焉,到底我响德國做緊啲乜嘢,我仲响度飲緊啤酒,我仲响度跳緊舞,好開心咁跳緊舞。」他一直感受這種奇怪的抽離感,直至一位朋友,請求魂幫忙為關於抗爭的文宣上字幕,「 ok 喇擺字幕姐,有乜咁難?但真係擺嗰刻就大鑊了,逐格逐格,不停返去,睇,返去,睇。我一路擺字幕,一路喊,而嗰種喊係,原來我唯一可以做就淨係得咁樣。我話我好愛香港,佢係有個地位响度。但原來我响歐洲就淨係可以擺字幕,keep 住望住呢啲嘢係咁發生。」

加上上述的其他原因,魂決定馬上辭職。當時他想,去英國讀書或者回港休息一年,再去英國讀書。回港到現在,魂一直在香港創作,並未前往英國讀書。魂希望先完成手上的創作項目,好好運用一年的休息時間,再作打算。

香港仍存在創作空間嗎?

我問及關於香港創作空間的問題,崖的第一反應便是「 乜响香港仲可以做到自己想做嘅嘢咩?」

而魂則說起自己以前做過一支關於香港主權移交的表演,表演理念是頭部和身體的舞蹈動作分開處理,兩者分開的動作,暗喻香港主權移交後一方面面對中國的影響,另一方面貌似一切如常。 他一直都有以類似的意念創作,但用比較隱喻的方法表達。「我而家覺得,香港仲有創作空間,就算有國安法,我作為一個藝術愛好者我點樣將佢收得再埋啲,點樣可以再隱喻一啲,點樣唔俾人睇到,其實我係做緊啲咩,而識我嘅人會知道。我發覺自己係做藝術畀認識我嘅人睇,而唔係做畀一班上邊嘅人,或者唔同意我嘅人。我覺得我而家係多咗空間,反而係我知道咗個框架之後,我空間仲大咗。好似艾未未舉中指咁,咁我咪唔做囉,唔舉囉。」

崖反駁:「啲嘢又好多方法可以講,你可以隱喻架,實做到。你係 artist 嚟架,你有腦架嘛,你可以解讀,你可以再收埋啲。有好多 art 都係咁,但我睇重嘅唔係我做唔做到嗰樣嘢,而係我有冇呢個選擇權。我唯一嘅選擇,只係走。如果我留响香港嘅話,我能夠選擇嘅嘢就越來越少,我可能 ABC 方法講到會踩底線,咁我得返 D方法講,或者E 方法。 但我响呢度,我ABCDE任揀。」

「 其實你有空間做創作架,你唔做咋嘛。」魂問。「 我有做呀,唔响香港做咋嘛」對崖而言,不能在香港表達自己想講的事,並不存在可惜的感受,「 無得可惜㗎喎,咁係你已經做唔到呀嘛。而家响香港做art 嘅人,即係你已經接受咗我只能用CDE 方法,唔可以用AB方法,咁我就係唔想自己冇AB方法呢個選擇,所以先離開。」

但兩位都同樣地對紅線有所恐懼,都會擔心作品惹上麻煩。魂說的「 驚呀,但係佢都係唔知我諗緊咩,佢夾粗就無辦法喇,咁我咪畀你夾硬嚟囉,我都冇辦法㗎。」崖在近期創作關於香港的作品後亦表示擔憂,「 因為我已經用咗 A方法講香港嘅事,咁如果呢個 A方法被抽秤,咁我咪可能返唔到香港囉。」

有冇想為香港做啲咩?

問及「 有冇想為香港做啲咩」,崖覺得他想做的藝術是探討關於心態、思想和成長的東西,所以其實不只是「 為香港做甚麼 」的問題。他自言沒有英雄情結,亦不覺得自己可以拯救香港或者世界。同時,他亦談及希望可以促進香港的藝術工作者與歐洲交流的機會,希望能在有人有需要的時候,可以伸出援手。

魂選擇回到香港繼續創作。我問他對香港藝術和香港觀眾有沒有信心,他說:「我有希望,但我無信心。因為我哋嘅教育制度本來就冇教你咩係藝術、點樣欣賞藝術。」香港一向被稱爲文化沙漠,「 香港藝術界,唔係沙漠嚟,佢有嘢發生嘅,但太少。香港係得特定幾個地方有藝術,外國係有成條街,好多地方都有,可能就係咁令我覺得冇信心香港嘅藝術水平可以提升。但我有希望,亦都想嘗試提升佢,但我唔知應該點做呢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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