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本土派與大中華派的融合 走到大同世界主義


作者簡介﹕視覺藝術工作者,策展人,前香港灣仔區議員,現居英國。會返香港嘅。
香港的「大中華派」曾與本土為先的「本土派」對立。2016 年 6 月 4 日,自由亞洲電台曾邀請當時的本土派領袖梁天琦與前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對談,了解雙方對香港民主運動的看法和立場。
鄒幸彤在節目中直認自己是「大中華膠」,指兩派都想為香港爭取民主,只是大家的策略、分析不同:大中華派認為在中國民主化之時,香港才有爭取民主的契機,而本土派則認為在香港人爭取自主獨立的抗爭運動時,這個契機才會出現。大中華派較重視人與人之相同,認為中國內地有不少人與香港人一樣,都渴望建立民主制度,有不少維權人士堅持抗爭,只是一直受中共政權打壓。大中華派相信民主社會運動,需要團結更多不同力量,才有望成功。本土派則提倡以香港人優先的政策,強調香港人與大陸人的差異,從而論述香港人身分。
梁天琦在節目中,則說到他主張的國族建構(Nation Building),並非種族國族主義(Ethnic Nationalism),而是公民國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至 2016 年,中共取得香港主權近 20 年,但有目共睹「民主回歸」的倡議已經失敗。他假設 2047 是 1997 後香港人的另一個重要關口。由於香港人已來不及把中國民主化,繼而容讓香港都民主起來,那麼在餘下來的 30 年,香港人就只好以最激進的主張去反抗:爭取香港獨立。梁認為,香港人首要是爭取香港的自主獨立,讓民主制度建立起來,進而影響中國內地,而非花氣力去率先建設民主中國。再者,梁認為視乎人民的質素,民主制度亦有可能令極權得到認同,形成多數人的暴政。節目主持補充道:本土派認為中國內地人民被洗腦多年,未必有足夠民意推翻極權,如果香港人口也被大陸人溝淡,縱使有民主制度,也未必能成就一個健全的公民社會。
2016 年的對談中,梁天琦還提到有相對激進的一派,才能讓相對溫和的一派得到多一些空間去行動。
不過,這已成往事。
梁天琦因 2016 年的「魚蛋革命」而被告暴動罪。今天雖已出獄,但仍受嚴密監視,出獄後沒發表過公開言論,而鄒幸彤則因六四集會及支聯會的工作,被控煽惑罪及違反香港國家安全法。「激進」也好,「溫和」也好,在 2022 年的香港,再沒空間行動。2019 年的香港大革命後,中共已不分派別地全力打壓香港人。梁天琦說的 2047 年死線,提早了二十多年壓到香港人頸項。
2014 年雨傘運動的口號「我要真普選」,在提出真普選訴求之際,亦強調「我」這個身位。無可否認,雨傘運動為香港人的本土身分認同揭開了新的一頁,但當一個個體在言語間,每每都要重複使用「我」這主語,似乎對自己的身分還是欠些自信。
相反,在自我身分充分確立,「當家作主」之時,就更易直接講出要求、喊出口號,而這就是 2019 年出現的「香港人」。2019 年香港人在極權打壓之下、患難之中,進一步確立香港人身分。「反送中運動」除香港境內的街頭抗爭,也有許多面向國際的文宣。身處世界各地的香港人用力向各國政府和人民說出香港的抗爭情況、中共政權違背國際條約的可恥,展現「香港不是中國」。
「香港人」主體性的鞏固,一邊廂與中共政權劃清界線,另一邊則再向外走,以香港為本位,連結世界各地擁抱民主自由的社會。即是,同時強調人與人之相異及人與人之相同;同時做到 2016 年本土派及大中華派所強調的兩個不同方針。
這個在 2019 年之後重生的「香港人共同體」,有能力在不喪失自我的同時,與其他個體互動、連結。箇中原因包括加入抗爭的香港人人數在 2019 年猛然上升,令整個運動有更多能量從多方面進攻,而不囿於單一方向發展。
不過,善於統戰的中共絕不遲鈍,看見香港人主體如此立體地樹立起來,中共知道香港公民社會、新聞媒體,必然是個威脅。於是中共迅速瓦解所有民間團體、強加國安法於香港,毫不掩飾地採用軍警治港。過去幾年間,不少香港人如水流徙到海外,包括英國、美加、台灣等地。身在海外,香港人與其他同病相連的人民容易投契,也更易看到各地政府打壓民眾的手法之相似,以及中共與其他極權政府的扣連。
今年 5 至 6 月,筆者於英國聯合策劃了「24901 哩紅線」藝術展覽,以赤道之長比喻中共政治審查紅線遍布全球。展覽從香港藝術受審查的故事開始說起,延伸至展示奶茶聯盟中緬甸和泰國的政治狀況,邀請了來自三地的藝術家參與。其中一位參展的緬甸藝術家 Min Ma Naing 除了展示一系列緬甸抗爭者的人像攝影和故事,還特意把抗爭現場的裝置帶到展覽場地:把軍政府首領敏昂萊的頭像貼在地上讓人民踐踏,懸掛緬甸女士穿着的傳統半身裙,阻礙迷信經過女性裙下便有惡運的士兵前進。




緬甸藝術家 Sai 展示《消失的踪跡:其一》及《消失的踪跡:其二》。其一是他父親於2020年8月請他拍攝照片,以準備即將在11月舉行的選舉。在一系列照片之中,這一張似乎有不好的預兆。2022 年1月28日,父親因四項獨立的貪污罪,而被軍政府判處 16 年徒刑及苦役。 其二中的臉部的織物,是以傳統撣族地毯圖案為特徵,是由被政權綁架的政治犯的衣服製成。藝術家問: 「緬甸的問題總會被掃進地毯底,眼不見為乾淨,然而,當我們自身就是地毯,你還能將我們掃進地毯底嗎?」
上月,筆者參與了一位白羅斯年輕藝術家 Aliaksandr Vialitchanka 的參與式創作。他現正以政治難民身份在波蘭的藝術學院進修,但念念不忘仍處於白羅斯監獄的友人,廣邀不同地域的人士帶上好友的迷你人型紙公仔,去世界各地遊歷並記錄拍照,再由藝術家把參加者提供的圖像和影片剪輯成錄像作品。作為參加者的我,手執人型公仔,感覺身負重任:沒有坐牢且身處於自由世界的我,究竟如何才可幫助仍在白羅斯或香港面對政治打壓的盟友和同伴?在整個創作過程中,藝術家特意安排視像會面,向參加者訴說白羅斯的政治狀況和解釋友人被政治檢控的因由。他們坐牢是因為在白羅斯組織了名為「只要食物,不要炸彈(Food Not Bombs)」、為無家者提供食物和衣服的行動。荒謬的是政權並不承認國內有貧窮飢餓等問題。此外,政權亦針對公民組織的形成。人民透過任何維護公義的行動而組織起來,對極權來說便是威脅、是「計時炸彈」。橫蠻無理地解散公民團體、以莫須有的罪名拘捕公民團體的理事人,不正是港共政權在 2019 年後在香港忙著幹的事情嗎?


我們看到當今之世的極權政府如何互相支持、鞏固勢力:緬甸和白羅斯極權政府背後均有俄羅斯與中共支持,俄羅斯直接入侵烏克蘭,中共以一帶一路的名義奪取發展中國家的資源,又撕毀《中英聯合聲明》,以軍警政府打壓香港人等。極權政府希望其國內的人民被孤立, 缺乏外力聲援,而被壓迫的一群,勢孤力弱下就必須有策略地團結起來。在「國際線」中,我們看到的不再只是「大中華派」或「本土派」,而是有明確香港人身分的「大同世界」主義者,他們擁有清晰的香港人主體,了解自身族群與其他族群之相異,但又積極地與理念和價值相同的族群連結 。近期在各地支持烏克蘭抗俄的示威中,就不難看見香港人的身影和旗幟。
在「由《義勇軍進行曲》 步進新的香港共同體」一文中我曾經寫道「香港人共同體正在建構一個全新的『第三空間』,這個空間存活着香港文化生命體:是液態的、是帶著多維度的動能(momentum)繼續演化的、是傾向與其他擁有相同理念的個體連結的。 因為流動,它能夠靈活地,把在香港實體境內因被打壓而遭排擠的元素,帶到世界的其他地方去發光發熱。這個流動『第三空間』的『勢』度, 似退還進。」筆者深信這個香港人液態共同體,能繼續有機地凝聚和演變,等待下一個大擊反攻的機會。